契弟 第51章

作者:阿凝凝 标签: 古代架空

“你这样做不行。”上官泽看出了白秋的冒失敷衍,“且不说村长答不答应,就是他答应,他不懂,买回来的东西不好,不能用,你是退回去,还是硬着头皮付钱?白秋,你也不阔裕,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肯到街上去,你在害怕什么,难道,你在躲人?”

“我……”

“你就是在躲人吧。”

上官泽没给白秋否定的机会,一口咬死,饭桌的气氛随即陷入僵持。

白秋尴尬地捧着碗,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最后索性一丢筷子,痛痛快快地承认:“是,我不上街,就是在躲人。”然后又赌气地朝向阿泽,“你不也在躲事?”

“我瞧你一点也不像农家人。你不是懒,你是压根不会!你不会翻土、播种,你也不会育苗,养鸡养鸭养驴,你都不会。你的手不是干活的手,我从小就在村里,经常干活的手是什么样我最清楚,你那双手,又白又修长,是读书人的手,还是养尊处优的读书人。阿泽哥,你来头不小,不干活,却能做富贵闲人,你有秘密,我也有秘密,既然我们都有不能为外人言的秘密,就别说啦。”

“是吗,你眼光不错,可是我的秘密和你的秘密不是一类,我们的处境也并不相同。秋弟,你躲人,但你还能生活,能圈篱笆盖鸡舍,你做这些你快乐,缸子村也称得上是你的乐土,而我……”

上官泽目光闪烁,高高的鼻梁仿佛一下子坍塌了,“我不过是在一片更广阔的天地坐牢,诚然,它比真正的监牢好太多,可再好,它也依旧是牢笼。我困在这,什么都施展不了,活生生等死罢了。”

“怎么会呢……”

白秋心疼地望向阿泽,他能感觉出阿泽身上充满了郁气和丧气,但他无法理解。

为什么阿泽会说自己在缸子村是身处牢狱?为什么他说他什么也做不了?阿泽想做什么?

不会种地,不会养家畜,总可以做生意,不喜欢做生意,总不会是喜欢读书?

哦,那确实是一双舞文弄墨的手。

白秋的视线又落回阿泽执着筷子的手上,阿泽的手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平整,手背紧致白皙,像一块温玉。

阿泽的人也像一块温玉,清冷高贵,还有种历经世事阅尽千帆的成熟。跟阿泽在一块,白秋总能心平气和,这正是阿泽超然淡泊的气质所带给他的。可今天这股超然物外的精气不在了,取而代之,是一种深深的失望和愧悔。

失望,白秋多多少少明白了点;愧悔,他就一点也不明白,也不敢问。

白秋知道,这一问,恐怕会牵扯出阿泽最大的秘密!他无意打探别人的私密,更不想倾听他人的秘密,秘密一旦被分享,意味着分享秘密的人,关系也会一下子变亲近。

白秋认为,当前和阿泽的关系已经足够亲近,再亲近,就不合适了。

因此,他很懂地停住了嘴,并十分聪明地把话题引开。

“不如,你跟我一样试着养些小动物?人都有难的时候,不开心时肯定希望有人陪。你看我,虽说是一个人,身边总还有个巴掌,撑不下去了,我就对自己说,不能放弃啊,得好好活,还得养巴掌呢!这么一想,就振作了,你也来呀。”

“养狗么?”

上官泽浅笑一声,调侃他:“我这把年纪,养狗,何年何月才养的熟?你的巴掌是大狗,我要养条奶狗,等它长大得三四年,三四年,谁又知道三四年后是什么光景。”

“不知道没关系啊,我的意思是,人该有个依赖,有个奔头。嗨,要怎么说呢,就是说,当你感觉自己被依赖了,你活着就有劲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养孩子呢?孩子不是比狗更依赖,养成了也更自豪?我呢,是在这里赎罪,有恩怨在身,恩怨未了,便不能成亲生子,将未了的恩怨延续到下一代。你呢?你这么会做饭,又这么会顾家,有了孩子,你准能把他照顾的很好,为什么会选择养狗而不是养孩子?凭你的条件,不会找不到女人,是什么让你三十了还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上官泽交叉的十指往下移了移,两只拇指按着嘴唇,食指抚摸着鼻梁,露出双水汪汪的眼。

他的眼珠也像玉石,和他整个人的气质非常配,一会温吞吞的,一会凉浸浸的。一会飘在天上,如同山寺传来的带着佛音的钟声;一会沉在湖底,冲刷着水中的石子,碰出点清脆的响儿,是上官泽独有的清雅的幽默。

“让我猜猜。”英俊的男人,玉石般的眼睛突然冒出点笑泡,“你躲的不是仇敌,也不是麻烦,你是躲情债。白秋,你欠了别人的情,所以躲起来。”

“……不敢出门,意味着你躲的人不是女人,你在躲男人。我听说县周边的一些村子还保留着男人与男人结契的传统,你说你从小在村子长大,你知道这个传统吗?你结契了吗?是契兄还是契弟?哦,我忘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上面,还是下面?”

第102章 互相救赎

突如其来的开荤,让白秋红了脸,比起猜的精准,他更惊讶于说出这番话的人是阿泽,那个清肃的一本正经的阿泽。

他早知道阿泽不能细看,只是囫囵一看,便觉得英俊非凡,气质又十分超然,加上那双玉石般的手,就像天上的神官获了罪被贬下凡,贬下凡,神官也依旧是神官。

白秋印象最深的,除了那双手就是对方的眼睛,如黑琉璃珠搁在白瓷棋子晶莹泠透。这样清澈伟岸的长相,居然也会讲荤话,一讲一串,滔滔不绝,什么契兄契弟,上面下面……

白秋羞的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难得因锦儿练成的几招撒谎功夫,离了锦儿竟完全施展不出,呜呜着等同默认。

这不能称之为表态的表态,让上官泽欣喜。

上官泽喜欢白秋,希望白秋可以留在缸子村同他这寂寞之人做伴,但他也担心白秋生活好了会娶妻生子,那他就不可避免地沦为外人。

如今,白秋承认了自己是契兄弟,又为了躲情债,滞留在这孤冷偏僻的小村。天时地利人和,让上官泽这个不信鬼也不信神的人不得不相信冥冥中一切自有安排,一点浅笑也逐渐扩开。

白秋呆呆捧着碗,看阿泽一边笑一边往自己碗里舀汤。四块大肉,他吃了三块,还剩一块在白秋碗里,可白秋早就窘的吃不下去了。

好嘛,一顿饭他出钱出力,临了还要被当成笑话插科打诨!

为什么偏偏他猜的那么准,我就一点也猜不着呢?

白秋越想越憋屈,目光和笑声不断的阿泽对上,可恶的阿泽还补了一句:“秋弟的身段样貌,怪不得结契情郎对你穷追不舍,而你要退避三舍,我懂,我懂。”

“你懂什么!”白秋嗔道。

他真的生气了,撂下碗冲出屋。屋外寒风瑟瑟,白秋刚出门就打了个喷嚏,上官泽紧跟着出来,倚着门,看着自己中意的小农民在风中倔强地哆嗦,道:“你不高兴了?我跟你开玩笑的。”

“开玩笑?你是瞧不起我落魄吧,你也瞧不起,我是下面……”

“下面什么?”

“混蛋!你还说!”

白秋一脚踩进阿泽的陷阱,气的跳起来打人,上官泽不闪不避,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过去,“你打。”

“我真打啦!”

白秋抬高了手,看阿泽已经笑的浑身颤抖,而自己气急败坏地追逐着人撕挠,不仅毫无威力,反而像小夫妻在打情骂俏,哼了一声,掣回了手,“我不打了,我也不请你吃了。”

上官泽听他放了狠话,却还梗着不进屋,越发觉得白秋可爱。

生气的白秋和殷勤干活的白秋很是不同,他之前看到的都是殷勤干活的白秋,撸着袖子,穿一身不显眼的衣裳,从地里忙完上山,山里忙完回院,围着灶台转啊转的,不是拾柴,就是烧饭。

烟火气亮堂,煤炉灰熏人,白秋天生一张白脸蛋,总是被熏的灰扑扑的,加上他说话少,性格娴静温柔,有意掩藏自己,在这片来人极少的山沟沟,还真藏得住。可今天的他,却像不经世的宝珠突然绽出光芒,眉毛竖着,圆眼睛又黑又亮,两块滑稽的小腮帮鼓的如同青蛙。

上官泽不是个重欲之人,平常也不好与人身体接触,此时却忍不住想戳一戳白秋的腮帮。

他想,他也这么做,当温暖的裹挟着饭香的手触碰到男人冰凉的脸蛋,上官泽的心也随之融化了,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对白秋另眼相待,这孩子,清秀的外表下跳动着天真质朴的心,像一颗小石卵,小但极为结实,结实才诚实。

“我真是和你说笑的,我没瞧不起你,你为什么会觉得结契会给人瞧不起?战乱时,边关镇上的女人都被敌国抢光了,剩下的男人如果不结契,余生要怎么过?既然结契,自然有分工,白秋,你承担了原先女子也是妻子的责任,这不丢人,谁说把家顾好就不重要呢?家都没了,男儿在外闯荡的再出色,也没个能为他遮风挡雨缓解疲劳的地方。”

“总有人把结契兄弟中较为弱势的一方当成兔子,言语间也极尽侮辱之能,却不想,每个人都可以堂堂正正地选择做爷们,自愿承担弱者的绝非他们弱,而是甘愿为所爱之人牺牲。白秋,我刚猜错了一件事,我猜你欠了别人的情,实际上,以这些天我对你的了解,怕真实情况是别人欠你更多。”

“阿泽哥……”

“且方才在屋里,我还有后半句没说完。”上官泽温柔地不着痕迹地圈住白秋的腰,把他往回领。

“我的后半句是,你真不想出去,怕惹麻烦,不必找村长,可以来找我。就像你说的,我的确对养家畜种庄稼一窍不通,但由我出面有一点敢担保,就是我不会被骗,你不会吃亏。我会给你买最好的红砖,请最好的泥匠,帮你把后山鸡舍盖的坚固牢实。你不要感到害怕,觉得我这样对你是别有用心,我说过我是个在牢笼里赎罪的无望之人,今生已不能够一展鸿愿,但助你实现梦想,你高兴,我仿佛也分到了一杯羹。”

“啊,那,是我小心眼了。”

白秋老实地跟着阿泽回了屋,被撸顺毛的小猫般,寒气骤然化成水汽,搭在睫毛上,显得水灵的模样更水灵。

“你不愧是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可真窝心,一开始我也认为结契没什么不好,只是外界把它说的太难听了,我被带着带着就跑偏了,和寻常人站一块,因为是结契,便自觉低人一等,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只要日子过的红火,管他人怎么看呢!好啦,我歉也道过了,你还是乖乖吃饭,吃完给我列个清单,我也好出门帮你买。”

上官泽说完给自己倒了杯水,敲敲桌子,巴掌便摇着尾巴贴上来,他把碗里剩的点肉喂给巴掌吃。

白秋重新拿起了碗,烛光里,阿泽逗弄巴掌老是不得其法,一不留神就被巴掌的长尾巴甩一下,然后露出无奈的笑,好像在说:瞧,我果然不适合养小动物。

“不如咱们一起养鸡?”

白秋吃着饭,沉思许久,冒出这么一句,“建鸡舍这么大的事都交给你,你却只是帮忙,对你太不公平。阿泽哥,反正你也没事做,与其在我身上实现我的愿望你再找乐子,索性我们一起干好了!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一旦要干了,你就知道,无论做什么,只要是你自己做的,做成了都会很快乐。”

第103章 养鸡大业

上官泽答应了和白秋一起养鸡,两个人的养鸡大业进行的如火如荼,上官泽负责出门联络修火炕的师傅,白秋负责统筹记账。

他打算先买三十只小鸡,如果第一批饲养成功,那么第二批、第三批,都可以源源不断地接上。

修炕的师傅干活也麻利,白秋把柴房辟成两间临时的鸡舍,师傅便顺势砌了个大大的火炕,火炕中间留下条甬道,温度可从灶洞中调整。

冬天是鸡苗最脆弱的季节,熬过这个季节,顺利的话,等到来年夏天,小鸡就能长成大鸡,并给白秋下蛋了。

筛选鸡苗是重中之重,这件事白秋无法假手于人,虽然他还担心自己出去会被赖头夏满给捉到,为了小鸡的质量,也只能硬着头皮化了个妆,其实就是戴了顶草帽,蒙了块布。

上官泽说要跟着,白秋没答应。小鸡刚接回来不干净,受了惊立刻就会拉屎,白秋怕鸡拉在阿泽身上打消他养殖的热情,因此,拿了钱,就自己往天水街去了。

作为清丰县最大的平民街,天水街的东西不说多好,重点突出一个实惠。白秋选了三十只小鸡装篮,黄绒绒的小东西,一团团撺在篮子里惊恐地鸣叫,白秋慈爱地抚摸着这些毛嘟嘟的小家伙,心中满是喜悦。

他的鸡,他的事业,他的家,都在稳步上升,老天待他还是不薄。虽说来镇上小半年几经折腾,差一点闹了个晚节不保,不过能悬崖勒马,激流勇退后还能有这样的际遇,住温暖明亮的房间,实属得天独厚。

他的命数没有开的灿烂的桃花,却总能遇到一些贵人。白秋想起玉茗,想起嫣然,想起阿泽,这些人都曾在他最艰难时帮了他一把,前两个于他是互有辜负,阿泽,却的的确确是他路途中的指明灯。

白秋始终记得他那一番对结契哥儿的见解,太精辟,太令人感动!正是因为他的那番见解,使白秋不再自卑,但凡不是怕赖头小满找上门,白秋早都把草帽摘了。别人再问他,他也不会支吾着说不出话,他会潇洒地告诉所有问他的人,自己就是结契的,他要把阿泽的话记牢以便日后再有人嘲讽他,他也能嘲讽回去。

他是承担了妻子的一方,可他勤劳、务实,既然他没出去妨碍别人,那别人又有什么资格来嫌弃他?!

“所以说,只要下好了蛋,就是好鸡。而我呢,只要过好了日子,就不会被人瞧不起。”

白秋攥紧了篮子,风凉凉的往他身上拍,他昂起头,骄傲地走在街上。

他准备去西廊桥买只烧鸭给阿泽下酒,男人想这一口想了三天,鸡苗的事一完,白秋心里的一块大石就落了地,他现在完全有精力给阿泽置办一桌可口的下酒菜。

拐过一个胡同,再过个桥就是西廊桥底,白秋到了这个地方才意识到自己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上官家附近。

朱红色的大门,隔着条小道与他遥遥相望,秋意深寒,丫头们估计都躲回了屋里,白秋挨的很近,却愣是一点嬉闹声也听不着。

他提着篮子,呆滞地站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发呆,直到门“吱哑”一声打开,一个头戴红色小帽的人推着辆单轮车,一摇一摆地从对面过来,才惊觉要逃跑,但已经来不及。

小帽拦在他面前,语带哀求地请他收下手中的东西。

白秋定睛一看,居然是包着红色扎纸的福橘,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果然,小帽说的和他想的一样,小少爷满月了,上官府叫下人去街上发福橘,让过路的人都沾沾喜。

同样的事,白秋刚进城时也遇到过,那时天还暖和,槐花还开着,街上的行人很多,夏满顶着红色小帽,喜气洋洋地和街坊们聊天,街坊们接了福橘,无一不送上祝贺。这是规矩,领了主人的礼,必须得说上两句吉祥话回报。

白秋呆呆地接住福橘,抬头看向陌生的小帽。

小帽咧出一个讨好的微笑,搓着手,一边试图抵御寒风吹来的寒冷,一边不乐意地嘟囔,“这天凉的可真快啊!”

同时亮出自己薄薄的一层单衣,“兄弟你瞧,我们今年的寒衣还没做出来呢,管家就催我们替他办事,大冷天叫我把这一车的橘都发出去,还要我多听几句吉祥话回去好背给他交差。”

“你可别觉得这是个灵巧的差事,天这么冷,道上都没人,眼瞅着到了饭点,大家都回家吃饭了,鸟都知道回窝呢,叫我去哪给他发?又不能找个客栈把一车橘子都收了,我真是愁!看见西廊桥,恨不得把它们都倒了!还好遇见你,兄弟,就当帮我个忙,这车橘子,你看能不能多拿几颗?我实在是处理不了!按照管家的都发完,怕等到天黑也回不去。兄弟,拜托你帮一帮我,你不正好有筐吗,提一筐吧!”

“可这筐是装菜和鸭子的,篮子是装鸡的,我没别的地方放。”

白秋僵涩地把捏着橘子,提篮里的小鸡冷的叽啾啾叫唤,这是催他赶快回家呢!可白秋却挪不动脚,小帽卑微的都快给他跪下了。

“兄弟,好歹收两个呀!好歹,你给我句吉祥话啊!”

他急促地,脸被风吹的通红,像晒干了的地瓜,又像城隍庙里某座可怕的神像。

白秋恍惚中有些对不上来,曾经笑容洋溢的小满,怎么变得这么一副苦大仇深?而向来以亲和大气为外人所称道的上官府,居然临近十一月还不下发过冬的寒衣,甚至逼着自家的伙计,在傍晚时分朝路人发放满满一车的福橘!

吉祥话,当好听的话不是发自真心,那个被他敷衍着客套过去的孩子,能得到真正的祝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