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第132章

作者:梦溪石 标签: 因缘邂逅 古代架空

这种混合了汤圆与饺子的羊肉汤……实在是令人敬谢不敏。

想来冬至宴上,喝不惯这种“一统汤”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数,只不过大家碍于皇帝在兴头上,没敢多说罢了。

沈峤叹道:“在当皇帝上,杨坚的确称得上英明,让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在儿女之事上,却显得糊涂了些,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他就不应该在众目睽睽之下总表现出对次子的宠爱,如此又置长子于何地?”

晏无师作势要捉他,见对方眼明手快将手缩回袖中,面露些许遗憾,这才道:“这不难理解,很多聪明人,往往在某一件事上,都会灯下黑,杨坚和独孤氏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迟早会上演兄弟阋墙的戏码,从古至今,天家无兄弟,这也不算罕见了。”

沈峤:“太子性情虽然软弱些,若他登基,想必还能萧规曹随,但杨广就说不好了,我观此人面相……”

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只道:“有时候,太聪明也不好,聪明人觉得天地之间唯我独尊,倍感孤独寂寞之余,自然要折腾出一些事情来,最终累人累己,若太子位有变,于杨家也好,天下也罢,并非好事。”

晏无师哈哈一笑:“阿峤,你这是在说我么?”

沈峤看他一眼:“晏宗主是这样的么?”

晏无师:“那倒不是,毕竟我要比杨广聪明多了。”

沈峤一个没绷住,还是笑了。

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令人心头一软。

晏无师觉得,哪怕疾风骤雨之中,看见这样的笑容,都会觉得周身遭遇不再难过,天地也变得温柔起来。

“那个玉秀,似乎并不简单。”

晏无师开始在脑海里思索今夜美人在怀,要在哪里度过更富情致些,一边漫不经心道:“自然不简单,我已让边沿梅去查了,现在传回来的消息说,此人出身与段文鸯一样,都是胡汉混血。”

沈峤:“他有突厥血统?”

晏无师颔首:“这里头的事情,有趣得很,一个有突厥血统的人拜入佛门,成为佛门弟子,又跟在晋王身边,与晋王关系暧昧不清,隋朝与突厥关系恶劣,晋王身边却有一个一半突厥血统的和尚,你说他想作什么?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沈峤惊诧不小:“你说……玉秀和晋王是,那种关系?”

晏无师反问:“难道你看不出来?”

沈峤还在消化这个消息:“还真没往这方面去想过……”

晏无师啧啧出声:“可见你经验太少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沈峤:“……”

晏无师:“少不得本座又得劳累一下,亲自用身体好好教导你。”

沈峤:“……”

第141章 番外13

玉秀是不是真与晋王有染,沈峤不清楚,也许晏无师纯粹只是看人家不顺眼,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更重要的是,晏无师的话里透露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将突厥、佛门、晋王这三者连成一条线,让沈峤发现以往未曾留意过的问题。

当今太子杨勇并不崇佛,他更喜欢与文人儒生谈经论道,佛门不希望自己的影响力仅止于杨坚一代,就要在下一代上押注,所以派本门优秀弟子与晋王交好,这并不奇怪,若非沈峤不喜晋王为人,说不定也会乐于看见十五或宇文诵他们跟太子或晋王交好关系的。

但奇怪的是,玉秀身上还有突厥的血统,而且佛门很有可能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这就引人遐想了。

沈峤沉思道:“会不会这只是巧合?”

晏无师:“玉秀是五岁丧母,七岁入天台宗的,荣河村与关外仅有一墙之隔,年年都受到突厥人的劫掠,玉秀的身世并非秘密,他六岁这一年,荣河村遭了一场大旱,死了许多人,剩下的离乡背井,也正因如此,边沿梅才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到这些。”

“更有趣的是,”晏无师道,“大旱发生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荣河村。”

沈峤知道内情不止于此,静待对方说下去。

晏无师:“丧母之后,村中人对他多有排斥,某夜他就消失了,哪怕后来荣河村大旱,他也没再出现过,村民都以为他出走之后饿死或被猛兽叼走了。”

沈峤:“一名幼童,千里迢迢从北方南下,平安抵达天台宗,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一路上有人相帮。”

晏无师:“帮他的人,是宇文氏。”

沈峤:“哪个宇文氏?”

晏无师:“大义公主。”

沈峤愕然。

大义公主原是北周千金公主,在周朝时便已嫁入突厥,为突厥沙钵略可汗之妻,其间在宇文氏的怂恿下,突厥与新生的隋朝曾有一战,而后突厥战败,去年沙钵略死后,她按照突厥风俗嫁给都蓝可汗,如今也还是突厥可敦。

晏无师:“宇文氏视杨坚为颠覆周朝的乱臣贼子,欲除之而后快,奈何手中实力不济,不得不暂且向杨坚低头,再暗中从长计议,这玉秀,便是她布下的其中一步暗棋。”

宇文氏对杨坚怀有国仇家恨,虽然煽动突厥向隋朝宣战不成,但既然与玉秀有所关联,说明她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会改变策略,通过更隐蔽的办法来动摇隋朝根基。

如今隋朝形势大好,就算向陈朝宣战,率军南渡,胜利也指日可待,眼看隋朝天下一统在即,突厥经过内乱,暂时没有能力再与隋朝一战,但隋朝内部也并非全无弱点,比如杨坚这两个儿子之间,以杨坚和独孤氏对次子的宠爱,还有杨广自己的野心勃勃,将来在太子之位上,势必还会有一争。

假如玉秀能在杨广身边出谋划策,帮他争得皇位,必然会深得杨广信任,再慢慢地,一步步对杨广施加影响。

按理说,天下在杨坚这一代能够得到统一,那么下一代皇帝所要做的,就是巩固杨坚的战果,收拢各股势力,但以杨广的性情,不太可能甘于当一个守成之君,如果此时再有人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么不难想象,事情将会走向何等地步。

沈峤这些年耳濡目染,难得也对其中曲折了如指掌,此时深入一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好一招步步为营,水到渠成的计策!”

京郊翠华山,二人立于山巅险要处,凭风而立,眺望京师。

此地怪石嶙峋,山势奇偏,哪怕翠华山景致绝佳,达官贵人们也大都将别庄建在山脚或山腰,这里罕有人迹,却因林木匆匆,鸟鸣幽幽,不显荒凉。

山下河山锦绣,自杨坚登基以来,长安日益繁华,眼看盛世在即,沈晏二人却已经看见十数乃至数十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晏无师负手而立,淡淡道:“宇文氏所谋不小,可惜就算让她颠覆了隋朝又如何,宇文家已经没有良才能复国了,单靠她一个远嫁突厥的女人,不过空谈笑谈耳!”

沈峤叹道:“然而天下百姓这一份安定来之不易,我实在不希望被破坏。”

晏无师:“杨坚一代雄主,可惜隋朝的余荫,只怕不会长久,至多不过二世。”

沈峤奇道:“你缘何如此肯定?”

晏无师反问:“阿峤没有表示反对,不也意味着你赞同我的话吗?”

沈峤:“玄都山数百年道门,对面相占卜有所涉猎,我观杨勇面相,富贵已极,却非人君之相,杨广或许紫气冲霄,有九五之数,却……”

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晏无师一笑:“其实无需看相或占卜,你看,若有人想倾覆隋朝,必会想方设法让杨广登基,杨广性子与杨勇截然不同,他上位之后必要谋求一番大事业,届时玉秀也好,随便哪个阿猫阿狗也罢,只要来上一次对外战争,便可消耗民力,引得底层不满,再有杨坚如今改个官制,开创科举,已然得罪了士族,届时士族与草民共同反对皇帝,这个皇朝焉有侥幸存活之理,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沈峤被他描绘的情景所震撼,久久无言。

这一切听起来惊世骇俗,却未必是不会发生的。

晏无师虽未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但他的眼光之毒辣,天下只怕少有人及,沈峤如今修为越深,在卜算上的造诣也越厉害,他所窥见的一缕天机,与晏无师之言,正好一一印证。

沈峤:“一命二运三风水,命数不可改,气运却是后天形成,未必无法扭转。”

晏无师:“若杨广肯老老实实,不要对你我起歹意,哪怕他将来能登上皇位,浣月宗也能继续与之合作,但如果他因为我们现在不肯与之交好便怀恨在心,寻机报复,那么现在在他身边潜伏的所有威胁,日后都会成为反噬他的危机。”

沈峤恍然:“这就是你不去动玉秀的原因!”

晏无师含笑:“不错,从这一点来看,玉秀是什么来历,与你我又有何干呢?”

沈峤缓缓吐了口气,重新将视线放在远处的景致上。

浣月宗现在听命于杨坚,但彼此却是一种合作关系,而非从属,杨坚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与晏无师合作愉快,晏无师也乐于为他铲除一些麻烦与威胁,但若杨坚的继任者不明白这一点,以晏无师的为人,自然也不可能念及旧情。

如果可以,沈峤自然希望天下太平,从此再无战乱离苦,黎民百姓安居乐业。

但他也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就像人有寿数一样,朝代也有自己的气数,隋朝的气数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五十年,这在立国之初未必确定,但随着每一代帝王做出的种种决策,福祸相加,彼此缠绕抵消,气数就会开始发生变化,从而影响这个朝代的兴衰。

杨坚为后代子孙留下的余荫,能够令隋朝维持多少年的气数呢?

沈峤不禁想道。

他以为自己终于扶持了一名英主登基,但也许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沈峤有点遗憾,旋即很快就释然了。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花开花败,自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如此,只要以平常之心待之,便自立于不败之境。

“你在想什么?”晏无师问。

沈峤一笑:“我想,过些日子去南方走一趟,听说最南端有嶙峋奇石,如天之涯海之角,景致蔚为可观,还能看见壮丽辽阔的海潮,想必极美。”

晏无师挑眉:“沈道长一人独往?”

沈峤:“不知晏宗主可愿与贫道同行?”

晏无师:“本座考虑考虑。”

沈峤忍不住好笑,嘴角微微扬起。

远处,天高云阔,朝气蓬勃,山河万里锦绣。

这是一个朝代的开始,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兴许掺杂混乱,却更有辉煌。

……

若干年前。

玄都山上。

“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师兄!”郁蔼揪着沈峤的衣裳不让他走,沈峤费劲在前面迈动步子,郁蔼就像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大殿。

“我不,玄都山是按照入门早晚来排序的,我才是师兄!”小小的沈峤虽然温软,却在这一点上寸步不让。

撕拉一声,郁蔼用力过度,竟将沈峤的衣裳扯裂了。

两人登时傻眼。

看着沈峤迅速变红的眼眶,郁蔼手足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

沈峤抽噎:“衣裳是师尊给我做的……”

温暖手掌落在他头顶摸了一下,对方蹲下身,将沈峤与郁蔼一并揽入怀中。

“怎么了?”

沈峤如见亲人,将脑袋埋入对方肩膀,呜呜道:“郁蔼将我的衣裳弄坏了……”

郁蔼自知理亏,低下头不说话。

祁凤阁安慰笑道:“好啦,不过拉开一道口子而已,为师回头给你缝上便是了,今日你们林师伯的弟子,周师兄要下山历练,你们就代为师去给他送行罢,快把眼泪擦擦!”

沈峤是个好孩子,闻言赶紧抬袖擦了眼泪,仰头问:“周师兄下山会不会有危险?”

祁凤阁:“不会的,你们周师兄的武功足以自保,我们玄都山虽不涉外事,但若弟子主动要求下山历练,也都随其所请,并不强求一直都要留在山上练武的。”

沈峤郁蔼闻言,不由露出羡慕神色。

在两人眼里,能够下山历练,意味着武功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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