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虚度白昼
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扶桑还是会自卑地想,聪明能干的棠时哥哥才是爹娘下半辈子的指望,而他,只是个没用的累赘。
就比如此时此刻,幼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来,犹如乌云遮蔽太阳,在他芜杂的心田里投下一个念头:爹娘可以失去他,但绝对不能失去棠时哥哥。
扶桑被这个念头刺痛,泪水不由自已地滑落。
他拽起被子蒙住脸,在黑暗中无声饮泣。
第033章 小太监33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两天, 好好吃饭,乖乖喝药,想让自己好得快些。棠时哥哥自然一直没有出现, 他不问, 爹娘和金水、银水也都绝口不提,互相欺瞒。
第三天, 扶桑自觉恢复得差不多了, 在晌午最暖和的时候洗了个热水澡,将这段日子积攒的污垢统统洗去,而后换上洁净馨香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得妥妥帖帖,跟金水说去太医院瞧瞧, 便独自出门了。
约莫两刻钟后,扶桑出现在翊祥宫门口。
直接求见蕙贵妃的话, 守门太监可能不给通传,扶桑迂回道:“奴婢柳扶桑, 求见锦斓姐姐。”
守门太监问他所为何事, 扶桑只说有样东西要交给她,守门太监果然进去传话, 不多时回返,让他进去。
扶桑在游廊上和锦斓迎面相遇,他作势要行礼,锦斓忙伸手阻拦,笑吟吟道:“咱们都是奴婢,无须多礼。有日子没见, 你瞧着有些清减了,近来可好?”
“劳姐姐挂念, 我一切都好。”扶桑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冒然过来,其实是有事求见贵妃娘娘,能否劳烦姐姐代为通传?”
锦斓仍旧面带微笑:“我能问问是什么事吗?”
扶桑左右看看,低声道:“太子的事。”
锦斓神色不变,道:“你先在此稍待片刻。”
没等多久,扶桑瞧见锦斓站在殿门口朝他招手,他快步过去,随锦斓入内,进了一间暖阁。
凛冬已至,主子们的寝殿早在月初便烧起了地龙,暖阁里温暖如春。扶桑穿得厚,加上紧张,额上很快沁出一层细汗。他下拜如仪,恭敬道:“奴婢柳扶桑,参见贵妃娘娘,娘娘金安。”
蕙贵妃扫他一眼,道:“都退下罢。”
包括锦斓在内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顷刻间,暖阁里只剩下扶桑和蕙贵妃两个人。
“抬起头来说话。”蕙贵妃道。
“奴婢遵命。”扶桑挺身抬头。
从前,他都是规规矩矩地垂着眼帘,不敢直视主子的颜面,可今次,他斗胆与蕙贵妃四目相对,视线相接。他蓦然发现,蕙贵妃和太子长得略有相似,具体哪里像一时也说不清。
不等蕙贵妃询问,扶桑率先开口,一字一句道:“奴婢柳扶桑,师从太医院左院判赵行检,修习按摩之术。奴婢的干爹柳长春,是仁寿宫总管太监,奴婢的干娘袁雪致,是乾清宫掌事姑姑,想必娘娘都熟悉。奴婢还有一个干哥哥,名叫柳棠时,先前在东宫当差,现如今和太子殿下一起幽禁东宫,听说不日即将随同太子殿下流放嵴州。”
靠着这颗笨笨的脑袋,他用了一天时间做决定,又用了一天时间思考怎么做,这些说辞已在他的脑海中过了许多遍,因此出口成章。
蕙贵妃注视着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平静道:“接着说。”
扶桑便继续道:“奴婢专修按摩之术已有五年,虽还未出师,但也算学有所成。太子殿下饱受头疾困扰,以致难以成眠,奴婢曾为太子殿下按摩过三次,其中两次都让殿下成功入睡。太子殿下还曾命奴婢每隔两日去一次东宫,为殿下按摩助眠,可惜奴婢在十月底病倒,这两日才康复,因此错过了服侍太子殿下的机会。娘娘若有疑虑,可以询问五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曾亲眼见过奴婢为太子殿下按摩。”
听他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蕙贵妃也没流露出丝毫不耐之色。
谁让他长得好看,声音也悦耳,对着这样的人,自然而然就比平时更有耐心些。
“太子殿下流放嵴州,不可能有擅长按摩之术的太医随行,那么奴婢便是跟随太子殿下的最佳人选。奴婢是个太监,既可以照料太子殿下的衣食起居,又可以为太子殿下按摩,消解头疾和失眠之苦。”说到这里,扶桑再次躬身叩拜,字字清晰地道出自己真正的意图:“奴婢柳扶桑,愿意代替柳棠时,追随太子殿下流放嵴州,求贵妃娘娘成全。”
话音甫落,扶桑暗暗吁了口气,他感觉自己毕生的勇气都用在今天了。
暖阁内陷入寂静。
须臾之后,只听蕙贵妃轻声细语道:“他已不是太子殿下了,他现在是废太子。”
废太子……
只是在心里念出这三个字,扶桑都觉得胸口隐痛。
蕙贵妃悠悠道:“所以,你想让本宫把你和柳棠时调换位置,是吗?”
“娘娘圣明,”扶桑道,“求娘娘成全。”
“是柳长春和袁雪致让你这么做的?”蕙贵妃又问。
“不是!”情急之下,扶桑直起身来,再次直视着蕙贵妃,“是奴婢自作主张,爹娘并不知情。”
蕙贵妃轻挑眉眼,似乎觉得很有趣,不紧不慢道:“嵴州远在西北边境,乃是偏远苦寒之地,一年之中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如你这般娇花似的羸弱之躯,去了那儿恐怕活不下去,更有甚者,你很可能就死在半路上了。纵使如此,你也愿意吗?”
扶桑不假思索道:“奴婢愿意。”
他仓促地笑了下,故作轻松道:“不瞒娘娘,奴婢自幼体弱多病,前阵子才刚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险些就没了。奴婢注定是个短命之人,与其长留爹娘身边,让他们有朝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提早走得远远的,等几年后奴婢的死讯传回京城,想来他们就不会太过伤心了罢。柳棠时不一样,他身康体健,几乎从不生病,而且机敏多智,精明强干,他比奴婢更适合生活在皇宫里,也比奴婢更适合陪伴在爹娘身边。所以,奴婢心甘情愿代替他,流放嵴州。”
扶桑不晓得蕙贵妃会问些什么,这番话当然不是提前准备好的,但就这么顺顺畅畅地说出来了,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蕙贵妃轻笑道:“你这份孝心倒是挺别致的。”
扶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不敢贸然接话。
却听蕙贵妃又问:“本宫与你毫不相干,你为何会来求我?”
扶桑真心实意道:“奴婢虽与娘娘毫不相干,但奴婢以为,在这座皇宫里,在当前这个节骨眼上,还能设身处地为太子殿下着想的,唯有娘娘一人,所以奴婢才斗胆来求娘娘。”
蕙贵妃凝视他片刻,道:“本宫知晓了,你且回去罢。”
扶桑也拿不准这事是成了还是没成,他稍作犹豫,鼓起勇气道:“奴婢还有个请求。”
“说罢。”
“这件事,奴婢不想让爹娘知晓。”
“怎么,怕他们不放你走?”
“手心手背都是肉,奴婢不想让他们面临如此痛苦的选择。”
蕙贵妃轻叹一声:“本宫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扶桑再次俯身:“奴婢柳扶桑,叩谢贵妃娘娘大恩大德,愿贵妃娘娘永享康泰,福祚昌明!”
第034章 小太监34
从翊祥宫出来, 扶桑茫然不知所往。
不确定太子何时流放,不确定蕙贵妃能否将他和棠时哥哥调换,不确定他的未来将何去何从……此时此刻, 他有种强烈的“身似浮萍, 心如飞絮”之感,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 丝毫由不得自己。
扶桑决定不去多想, 身似浮萍那就随波逐流,心如飞絮那就随风飘游,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自由?
扶桑想去太医院看看师父和飞雾,但深心里涌动着一团难以名状的恐惧,阻止了他的脚步。
这些年, 他过惯了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除了太医院和引香院, 他无处可去,只能原路返回引香院。
路过静园时, 想着以后可能无缘再览园中风景, 便怀着“最后一次”的心情,由北门入内。
曲径两旁栽种着四季常青的松柏, 清香袅绕,叠绿泻翠,浓荫匝地。
走到尽头,豁然开朗,一方空阔的池塘映入眼帘,池中那些枯茎败叶早被人清理干净, 池水清湛,倒映着蓝天白云。
一道长长的廊桥横亘在水上, 每当夏日荷花竞放时,碧叶葳蕤,琼葩烂漫,赏花人行在桥上,便如置身仙境,流连忘返。
眼下却没什么景致可瞧,唯有水光潋滟,晃得眼晕。
扶桑慢悠悠行至廊桥中央,登上亭阁,坐在向阳那侧的美人靠上,倚着栏杆,沐着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吹着寒凉的微风,望着远处那几只不知是鸭子还是鸳鸯的水鸟,喜怒哀乐缓缓地沉淀,心如止水般平静,这些天从没这么静过。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脚步声,循声看去,却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
扶桑视若无睹,转过头去,依旧懒懒地伏在栏杆上。他丝毫不想动弹,仿佛只要他一动,这来之不易的沉静时刻便将毁于一旦。故而他既没有站起来行礼,也没有开口问安,将这些年刻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抛诸脑后。
澹台训知来到扶桑近前,兀自坐在美人靠的另一端,距离扶桑不过一臂远,触手可及。
扶桑看着粼粼水面,澹台训知看着扶桑,谁都没说话。
就这样过了没多久,扶桑到底还是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准备离开,刚欲起身就被澹台训知按住肩膀。
“扶桑,”澹台训知温声道,“再陪我待会儿。”
扶桑推开他的手,坐着没动 ,因为他知道,澹台训知不让他走,他就走不了。
又静了半刻,澹台训知缓声道:“你生病这段日子,我一直很担心你,去引香院看过你两次。”
扶桑那段时间神志不清,对此全无印象,爹娘他们也没跟他提过这事,所以他并不知晓。
澹台训知继续道:“我母妃听说了这件事,将我叫去昭阳宫臭骂了一顿,说我身为皇子却对一个小太监牵肠挂肚,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她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扶桑心想,恐怕珍贵妃对他的杀心更重了。
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倘若他真的能跟随太子流放嵴州,那么既可以救出棠时哥哥,又可以帮助太子克服头疾困扰,还能让自己远离澹台训知和珍贵妃,利远大于弊。
“不过我这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终于也能派上点用场了。”澹台训知又道,“再过几天,我将代表宗室,护送大公主出嫁西笛。”
扶桑猝然看向澹台训知,眼神惊怔。
澹台训知与他对视,面露忧色,郑重其事道:“我去这一趟,少说也得三四个月才能回返,在此期间,我母妃很可能会对你不利,甚至会想方设法杀你。虽然我安排了人暗中保护你,但你还是要多加防范,最好将这件事告知你爹你娘,他们虽是奴婢,却比我更有能力护住你。”
扶桑并不担心自己,因为他即将远走高飞,也不会再连累爹娘为他焦心劳思了。
转头避开澹台训知的视线,他忍不住开口:“大公主她……愿意吗?”
“大公主拖到这个年纪还不成婚,就是为了等那个让她芳心暗许的男人,没成想到头来,却以和亲公主的身份远嫁番邦,真是造化弄人。”澹台训知话音里含着明显的侮诮之意,“纵使她千万个不愿意,但为了太子,却不得不认命。”
好似吞了枚苦果,扶桑嘴里心里都是苦的。
虽然太子谋反这件事迷雾重重真假难辨,但他私心里觉得,大公主的婚事是压垮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若非突然冒出个西笛王子向大公主求婚,局面根本不会恶化到现今这个地步。
太子因为大公主被逼上绝路,大公主为了挽救太子答应和亲,这对血浓于水的至亲姐弟,为了彼此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扶桑为这份真情动容,潸然落泪,泪珠掉进水里,没激起半点涟漪。
澹台训知瞧见了扶桑的眼泪,心里倏地冒出一股戾气。
虽然扶桑哭起来楚楚可怜,但他不能容忍扶桑为别的男人或女人掉泪。
不过难得能与扶桑和平相处,加之分离在即,他只想让扶桑念着他的好,便将那股戾气强压了下去,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你知道大公主喜欢的人是谁吗?”扶桑忽问。
“是太子太傅,”澹台训知知无不言,“‘玉面崔郎’崔恕礼。”
这个答案虽然出乎意料,扶桑却并未太过惊讶。
崔恕礼十六岁三元及第,因才貌双绝,点为探花,“玉面崔郎”的名号从此家喻户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名就连扶桑这样孤陋寡闻的人都有所耳闻,纵然而今青春不再,崔恕礼依旧是位风姿卓绝的一流人物,非常人可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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