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elight
只是从晨起到该出门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来给孟涛烧纸钱。
陈庆看着面前的火盆,伸手从旁边又给他烧了一些,他们虽然有夫夫之名,可连面都没见过。
不知道到底是他更悲哀还是孟涛更悲哀。
想着想着,陈庆便涌出一些泪来,像是为孟涛哭,也是为自己哭。
这是陈庆办的第四次丧事。
第一次是他的爹,第二次是他小爹。第三次是一个素不相识的老妇人,那是陈庆把自己卖了的第二年,人牙子带着他去了很多的地方,没人愿意买他,后来是一个老妇人,愿意把他带回去,说是给自己的孙子当夫郎。
当时定金都已经给了,老人家还给了他一个自己做的荷包。就在陈庆收拾东西准备跟着他去的时候,却突然出了意外,老人突发急症,去世了。
陈庆的身份就很尴尬,他是后来才听说老人家的事情,说是老人家的儿子早早地没了,儿媳妇早就跟人跑了,唯一的孙子被征兵走了,老人家想着自己可能撑不到孙子回来,所以想给他找个夫郎在家里等着他。
一向不爱说话不爱跟人打交道的陈庆破天荒地求了人牙子,说反正收了定金,能不能让自己去给老人家送个终。
人牙子权衡再三,还是同意了,陈庆花了一天的时间,找到了老人的家,在村里人的指引下,给老人挖了个坑,把她下葬了,又花光了自己存下的所有钱,买了鞭炮,在老人的坟前放了。
临走之前,陈庆去了老人的家里,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老人家的衣物和被褥之类的,那些东西陈庆没扔,都收好放进柜子里,想着她那孙儿回来,到底也是个念想,最终他带走的只有老人家给他的那个荷包,之后才跟着人牙子,继续前行。
陈庆在想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他的头顶上方被一片阴影挡住,陈庆仰起头,两行清泪一些落在他白色的孝服上,还有一两点挂在他的下巴上。
他哭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是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直滴,他看到周远穿了一身玄色的衣裳,从一边拿起一炷香,点燃之后拜了三拜,再把香插进香炉里,随后又到陈庆的旁边,单膝跪地烧了些纸钱。
陈庆抬手擦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眼泪,随后跪直身体,朝周远行了一礼。
周远的目光暗了暗,烧完最后的纸钱之后,他才离开了堂屋。
吉时一到,棺木被合上,陈庆手中捧着孟涛的牌位和祭品,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今天也是个艳阳天,山上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的蝉鸣。
孟涛的坟地也是早就选好的,跟他爹离得不太远,陈庆走出大门的时候,听见了孙大娘的哭声。
陈庆抬着手,稳稳地端着手上的东西,走到了坟地边,听着端工在一边唱着跳着,不时地还会往他的身上洒一些五谷杂粮什么的。
最后他看着抬棺的人,把孟涛的棺木放进了挖好的坑里,然后再慢慢地填土,陈庆被他们安排烧香烧纸钱。
烧完之后,一个端工跟他说,要他赶在端工把棺材埋好之前,走跟来时不一样的路,回到家里,在路上的时候,找一棵柏树,摘些柏树的枝丫放在身上。
陈庆有些愣住,在端工催促之后,他才站起身,走了一条跟来时完全不一样还远了很长一段距离的路,在路上也看到了柏树枝,摘了下来,别在腰上。
孟家的院子里,这时村里很多人都来了,也都不是空手来的,有些给一两文钱,有些给几个鸡蛋,总之也都不是白吃这一顿饭。
周远也在人群里,只是他跟村里的人都还不熟,也没人往他跟前凑,他坐在一边,还算是清净。
只是他在战场上锻炼出了极佳的耳力,一边两个妇人说的话被他听得一清二楚。
“陈庆还真戴孝了啊?”
“是的,这不是还捧着牌位上山了,他以后真不打算再嫁了?”
“也是可怜,他连孟涛面都没见过吧?”
“那就是想跟他孙翠一样吧,一辈子都不嫁了。”
“真是可怜。”
“万一以后后悔了呢?”
“给亡戴了孝,日后再有谁看上他,也要想想他身上的晦气,我看是难嫁出去了。”
“再说了,你看他那小个子,一看也不是好生养的,谁会放着清白的哥儿姐儿不娶,娶个给人披麻戴孝身上有晦气的寡夫郎啊?”
周远面无表情地听着她们的议论,没注意到自己脚下已经被碾出了好大一个坑。
可怜的陈庆气喘吁吁地回来,孙大娘在看到他的时候,从他腰上把那柏树枝丫取下来,一下又一下地轻轻落在他的身上,陈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还是站在原地任她动作。
听到山上响起的鞭炮声,孙大娘的手在陈庆的身上拍了拍:“招呼大家坐下吃东西吧。”
吃席自然谁不悠着,都是土地里刨食的人,谁家也不舍得这么大块地吃肉,一个个几乎是抢着上桌。
陈庆坐在桌边没动筷子,从今天开始,他就要给孟涛守孝,三月不沾荤腥,半年不着彩衣,一年不出远门。
等到送走村里人,他们才要开始结账。
棺材买得匆忙也不是太贵重,三两银子的一口薄棺,给四个端工一人一百二十文的喜钱,做席面的工钱三百文,卖肉买菜做席花了二两银子。
这一场白事,加上杂七杂八的花销,竟然也用去了快八两银子。
孟涛的抚恤金也就十两银子。
但陈庆能感觉到,娘亲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像是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陈庆的心里突然很慌。
第6章
那种刚刚知道孟涛战死时候的恐慌又漫上心头,入夜之后陈庆没换衣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明明只是少了几件孟涛的衣裳,陈庆却觉得屋子里全空了。
他没点油灯,蹑手蹑脚地走到孙大娘的房间门口,耳朵刚凑近门板,门就从里面打开。
孙大娘被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打到他身上:“阿庆干什么呢?”
陈庆支支吾吾,孙大娘立刻反应了过来:“怕我做傻事?”
陈庆点头,小爹当时就是给他吃了一顿好饭,然后就毅然决然地跳了河。
他怕孙大娘给孟涛办完丧事,觉得没有指望了,就会做傻事。
孙大娘摸了摸陈庆的头发:“别怕。”
陈庆重重地点了点头,带着孙大娘对他的承诺,这一觉他睡得很好。
这件事结束之后,陈庆总算是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这些天干活都多了些干劲,趁着周远还没开始修房子,村里有青壮年的人家,都紧赶慢赶地把农活先干完了。
这些日子,周远都陆续地从镇上拉上了很多修房子的材料回来,村里这些天的谈资多半都是在周远的身上。
陈庆这才注意到,他每次拉回来的都是青砖,原来是要盖砖房,看了一眼自己家的茅草顶压瓦片涂黄泥的房子,陈庆叹了口气,还不知道自己家什么时候才能盖得起砖房呢。
因为堆放的东西太多,周远后来就没有再回镇上,他自己搭了个小棚子,晚上就住在棚子里。
在一挂鞭炮响过之后,周远的房子就正式开始修起来,他用了村里十来个青壮年,都是村长介绍来的,还有几个是跟他一起从战场上下来的,经过战场上的洗礼,他们干起活来是又快又好。
这边开始修房子,陈庆他们这边就要开始准备着中午的那一顿饭,菜都是周远买的,每天拉到陈庆家,陈庆跟孙大娘都是干活的好手,一上午的时间就能把所有的菜规整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陈庆和孙大娘都有一手好厨艺,即使是普普通通的一锅烩,滋味也是不错。
他们每日在自家的灶房里做饭,做好之后再送去那边,先前是孙大娘去送,但有一天孙大娘差点扭到脚,后来陈庆就选择自己去了,比起自己不想出门,还是娘的身体更加重要。
于是每天去送饭就成了陈庆最难受的时间,更何况在那边干活的基本都是村里的汉子,陈庆跟村里的婶子夫郎说话都会耳朵红的,更别说在这么多汉子面前了。
尤其是村里的汉子,嘴上也都没个把门的,什么荤话脏话脱口而出,更何况陈庆是个寡夫郎,很多玩笑话在他这里就变得低俗了起来。
看着陈庆几乎是落荒而逃的样子,周远的目光落到那两个一直调笑陈庆的两个汉子的身上。
第二天,周远就让孙大娘把做好的饭放在门口,会有人过来取,陈庆这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要帮周远做饭,家里的水用得很快,几乎是一天就要用掉他们五天的水,所以在晚上收工的时候,陈庆就会挑着水桶过去打水。
他不喜欢跟村里人交流,所以挑水都选在天黑之后,这条路他走惯了的,也就不怕天黑摔跤。孙大娘这两天旧疾犯了,腰上使不了劲儿,陈庆就多跑两趟。
只是从家里去水井边,要经过周远新盖的房子。
陈庆挑着水桶,步子很轻,像是做贼一样,连呼吸的都刻意地放缓,生怕被人听见动静。
走过那一段路之后,陈庆才松了口气,只是陈庆不知道,周远是当过兵而且是先锋营里的,自然对周围一丁点的动静都了如指掌,透过简陋的棚子,周远从缝隙里看到陈庆那个小个子,挑着水桶跑得飞快。
水井里他家不远,一挑水自然是不够,陈庆把水倒进水缸,孙大娘看他喘气:“阿庆,明日再挑吧?”
陈庆摇头:“再有两趟就行了。”白天能看见他的人更多,还不如趁着夜黑风高,没人能看得见,把事情做完。
孙大娘无奈:“挑个水的事,你怎么搞得跟做贼一样?”
他们两人说着话,门却被敲响,陈庆还在倒水,是孙大娘开的门。
陈庆的余光看到门口那高大的身影,他手上的动作快了一些,赶紧把桶里的水倒进水缸然后躲进了屋里。
“不用麻烦了,阿庆能挑的。”孙大娘知道了周远的来意,很是感谢他,但周远已经给了不少的报酬了,挑水这种事本来就是他们分内的事,哪里还能让周远再帮他们挑水。
“当时也没说清楚。”周远很是真诚,“他一个夫郎,晚上出门挑水还是有些不太方便,还是我去吧。再说了,您先前对我很是照顾,我有的是一把子力气,挑点水没什么的。”
自从周远搭好那个棚子之后,孙大娘隔三差五就会给周远送一顿晚饭,周远白天跟着大家一起吃大锅饭,有好几次孙大娘都看他晚上啃窝头。
看他那么大个个子,晚上光啃窝头怎么能行,于是就让陈庆晚上做饭的时候多做了一点,反正周远每日送来的菜,有些时候也都吃不完,就干脆给他送一点。
推辞几番之后,孙大娘知道他不是客气,是真的想帮忙,于是把自家的水桶和扁担都交给他:“那就麻烦了。”
躲在屋里的陈庆听不见他们说话,拿起一边的框子,想从框子里找一点能缓解孙大娘腰疼的药,明天空下来的时候想跟给她缝一个药包,减轻一点痛苦。
没一会儿孙大娘回来了,陈庆站起身想去挑水,被孙大娘拉住:“周远去挑了。”
陈庆有些惊讶:“他怎么去了?”
孙大娘想起周远说的话:“晚上天太黑,你又是个哥儿,怕有什么危险。”
陈庆喃喃地说:“能有什么危险。”
但心跳又乱了一点。
孙大娘知道陈庆的性子,便说:“一会儿周远把水挑回来,等他走了你再出去把水倒进水缸吧,明日的水应该够用了。”
陈庆点头,因为屋里太黑,孙大娘并没有看清陈庆的脸色,从陈庆手里接过药包之后就回了房间。
陈庆坐在床上,外面一片寂静,只能听得见菜地里的小虫叫声。
没一会儿他听见了几声敲门的声音,过了好一阵陈庆才走出门,看到门口的水桶和扁担,他深吸了一口气,稳稳地挑起了水,把水桶倒满。
后来的每一天,都是周远入了夜去挑水,一担不够,周远把挑回来的水放到门口,敲了敲房门就离开,陈庆把水倒回水缸,再开门把水桶放出去,周远再出去挑。
盖房子这边干活干得热火朝天,周远也跟着一起干,只是他总有不在的时候,他一不在,就有几个村里的汉子就开始磨洋工。
周远的报酬给得丰厚,他们自然就想多干几天,自己不会太累,何乐而不为。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但这一切周远都看在眼里。
周远本来是十天结一次工钱,再当天结完工钱的时候,他就指着那两个摸鱼的人说:“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
陈四和孟柱子两人本来还沉浸在领了工钱的喜悦之中,就听见周远让他们不要再来,两人顿时就急眼了:“凭什么不让我们来啊!”
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们两人,这两人在村里时有点像那种泼皮无赖的,只是仗着自家跟村长家沾了点亲戚关系,所以在村里追猫逗狗的,村里很多人也都看他们不顺眼。
周远不想跟他们解释:“到底是因为什么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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