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凉千晚
听见满宝在屋子里哭,张翠兰把白菜萝卜下锅,擦了擦手走进去看一眼:“哎哟我的大孙子,怎么又哭了这是,不是才吃了?”
江云抱着满宝站起来哄,哄不住有些着急:“方才外面有兵过去,吓着满宝了。”
“这日子,”张翠兰嘀咕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外面兵荒马乱,江云等官府的兵都走了,才把满宝交给张翠兰,“娘,我去黄大夫那里看看。”
医馆就在对面,走不了两三步路。江云要出门,曹典自发跟在身后,腰间别了一把刀。
医馆旁边的墙角里,两个衣裳破烂的人躲在暗处,正偷偷打量街上的人,不像是本县人。江云看出来,是刚才闯进来的流民。
那两个人似乎饿的不行,眼里都无光。余光里,一个小姑娘从江云身边过去,竟然拿了两个杂面馒头给他们。
这时候,别说馒头,就算一碗白水煮野菜,都能让人抢红了眼。
“你不要过去!”江云心里一突,想阻止小姑娘,已经来不及。
“她有吃的!”那两个流民大喊一句,随之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流民。
小姑娘被淹没在人群里,那些人饿红了眼,早就丧失了人的理智。他们围着人,交不出吃的就不能走。
“曹典,你能不能把他救出来?”江云有些着急,看着险些被“撕碎”的小姑娘,不敢想她的下场。
曹典点点头,“能救,”他体型高大又常年练武,挤进人群把那群流民踢出去,小姑娘满脸泪水,没想到会这样,她眼底感激看一眼曹典和江云,匆匆爬起来哭着跑开了。
那群流民被曹典踢开,却顾不上疼痛还手,也顾不上追小姑娘,而是冲上去抢那两个滚了泥水的馒头,为了一点馒头渣互相殴打。
“这里危险,还是先进医馆,”曹典道。
这时候能来医馆的,也都是家里还有些钱看病的,日子不算活不下去,流民打不过也不敢贸然进来。
医馆忙不过来,都是饿了冻了来看病的人,黄大夫实在忙不过来,江云有时候就过来帮忙记账,或者切药材磨粉。
门口坐着怀抱孩子的妇人,眼力无神,似乎已经没了人气。江云想上去问问情况,也能帮黄大夫减少时间。
身旁一个老夫郎忽然拉住他,好心提醒:“别去,她已经疯了。孩子昨天就饿死了,她不愿意相信,抱着孩子坐在这里,说什么也不肯走。”
江云看一眼那个妇人,面黄肌瘦毫无血色,饿久了没有奶水,连孩子都喂不起。
江云茫然愣住,看着灰蒙蒙的天,风雪仍然肆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
第108章
城门再次关闭之前, 顾承武和李四赶了回来。距离上一次出去,已经是半月之前。一路上,顾承武看见冻死饿死的, 大人抱着小孩的尸体双眼无神走在路上,村庄里房屋垮塌,庄稼被冻死。河里,鱼虾被冻在水面, 城门外,新的流民蛰伏再闯入。
见过老孟后, 顾承武和李四眉头都皱着。李四一入城便翻身下马,道路被雪堆积,地面打滑不适合跑马,李四匆忙道:“荣王他……”
话音未完,被顾承武抬手打断,他神色警惕, 眉宇间肃穆,道:“这里不方便说。”
李四点点头明白过来, 和顾承武往杨柳巷子去。一月前还繁华热闹的街道, 现在四处都是流民和困苦百姓,他们围在医馆和巷子口,眼里无神。
顾承武牵着马走到家门口, 在医馆外忙碌的人群中, 看见帮忙抬人切药材的夫郎。
远处小小的身影瘦弱,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脸颊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又瘦下去。忙碌穿梭在病人之间,能做的不多,却尽力撑起一小片天。
顾承武抬脚走过去。
江云正和医馆的小药童们切药材, 这些药材带刺,他虽然带着手套,指尖和掌心仍然被扎出几个血洞。江云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和疲惫,不停忙碌,切完又帮着抬病人。
他低着头,注意到眼前落下一片熟悉的阴影。江云小心翼翼取下扎在手指上的一颗刺,站起来用受伤的手去拉顾承武:“你回来了。”
顾承武点头,避开江云手指和掌心的伤口,拉着他的手腕,神色间露出一点难以捕捉的心疼:“疼吗?”他用指腹轻轻抚过江云的伤口处,不敢用力。
江云摇头:“不疼,”他把药材给顾承武看:“等切好送过去熬药,死的人就能少一些。”
说完之后,江云神色平静,似乎并没有被灾难和死人震撼,但只有顾承武看出,江云勉强牵起的唇角和眼底的疲惫。
“刀给我,我来切,”顾承武从江云手里接过刀,坐在江云身边,他手掌心粗糙又茧,是常年握刀把形成的,不怕这样的小刺。
江云慢慢把头靠在顾承武肩头,汲取顾承武身上的暖意,微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有时候忙碌到麻木,一想起那么多冻死的人,他又不敢松懈。
顾承武嘴唇微动,想起见过老孟之后得到的坏消息,只怕最艰难的时候还没来,他轻轻摸了摸江云的头发,道:“如果雪灾持续下去,怕吗?”
江云忽然抬起头,看着顾承武,良久没有回答。他从顾承武的眼睛里看出答案,雪灾不会停,大概暂时也不会有人来帮着困在这坐县城里的百姓了。
“有你在,我不怕。”说不怕也是假的,江云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往往一身冷汗醒来,白天死了的人的脸,晚上就出现在梦里。
但是有顾承武在,他可以牵着顾承武的手,一起往前走。
李四和顾承武到隔壁院里翻看弓箭,这里面有一千根,一半都浸了毒水,另一半则是浸了辣椒水。
李四:“连夜做的,来多少人都够他们吃一顿了。”说完,李四有些沉默,又恨不得骂人。他一拳捶在墙上,恨恨道:“县令那个狗官!原来一月前就向朝廷申请了赈灾银,结果百姓一颗米都没看见,全被他吞了!”
这件事是今天才知道的,梁王托人送来消息,询问赈灾银到了没有,是不是已经买了粮食发到宁平府每个县城百姓手里,老孟捏着信纸的手握紧,握着笔却迟迟写不出一个字。
顾承武指腹擦过刀背,银白的刀口映着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他把刀插进刀鞘,道:“朝廷派来的钦差在清洲失踪了,梁王如今被太后困住脚出不来,没有朝廷和王爷的命令,老孟便无法带兵……”
话说到这里,李四也窥见即将一团烂泥的局面。他眼里忽然燃起一阵冲动:“大不了就拼了我这一条命,去杀了那个狗官。”
顾承武看他一眼,然后把刀扔给李四,让他放回箱子里,道:“你有多大能耐?能一个人突破县令府的几十个护卫?”
“杀了县令,还有师爷,还有趁火打劫的富商,你打算杀多少?”
李四被顾承武一问,冲动戛然而止。他叹口气坐回院子里,看着房檐上那根摇摇欲坠的冰锥,要落不落。
气氛凝滞,就连提着小茶壶走来倒茶的江云也看出来了。他婻風从医馆后来后,一身的药味,满宝闻不惯,他便从衣柜里翻出兔毛领的红小袄换上,这还是去年新做的那件。
“煮了梨茶,你们喝一碗,”江云倒一碗给李四,然后才把剩下一点给顾承武。
梨块炖的软烂,甜香四溢,江云往里面搁了一块糖霜。“这是地窖里最后几颗梨,要是喜欢吃,等明年开春再多种几颗梨树,”江云道,仿佛真能等到开春漫山遍野绿茵的时候。
顾承武不爱吃甜,但是江云熬的,他也能吃几口。听完这句话,顾承武放下勺子:“你吃过没?”
江云点头,耳朵却偷偷收起来。
梨一共就剩两颗,都是巴掌大的小梨,他给干娘舀了一碗,剩下一点都给了戴二曹典两个客人和顾承武李四的。
小夫郎不会撒谎,顾承武仔细一看就知道。他拉着江云的手坐下,舀一勺轻轻吹一下,送到江云嘴边。
江云眼帘微动,低头小口喝进去,温热的梨汤浸润了肺腑,江云眉眼温和,是雪灾后第一次真情意切笑起来。
李四石化般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到底还当不当他存在了?忽然觉得手里的梨汤也不是很有滋味。他端着汤起来,打算离开院子出去透风。却迎面碰上夏竹,李四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登时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夏竹手背在背后,也抬头迅速扫一眼李四,又迅速把头低下去:“你,你先过。”
李四讷讷点头,走了一步又调头回来,道:“我不爱喝甜的,你喝。”说完,李四背影仓惶出了门。
夏竹捧着梨汤,还是温热的,在这样的冬天冒着热气,他心里似乎有什么破土而出。
院子这头,江云也被顾承武哄着喝完一碗,平时瞧着冷硬的汉子,哄人的时候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说出口。
“喝、喝不下了。”
“听话,最后一口。”
顾承武一动不动看着江云,夫郎在他面前小小一个,脆弱的脖颈埋在兔毛领子里,若是拨开毛领,能清晰看见雪白肌肤上跳动的青色血管。
想起第一次见江云时,他心里便只有两个印象,弱小、怯懦,也让人想保护。
顾承武忽然扣过江云的头,把他抱在怀里,低声道:“接下来或许会很难,有我在,你不用担心。”他先给江云吃颗定心丸,怕真到了那一步,江云接受不了。
江云被紧紧抱着,脸埋在顾承武胸前。他听见顾承武说话时连带胸腔的震颤,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说这样的话。江云没问,而是连连点头,一如既往信任顾承武。
——
风雪似乎到了最肆虐的时候,江云推开门,看见院里被吹落枝干的梧桐树,树叶上还堆着厚重的雪。昨天夜里就听见树干砸地的声音,他在顾承武怀里翻了身,抱着满宝继续睡。
江云瞌睡的余韵过去,听见对面医馆里,又是谁家大人抱着孩子过去,最后哭着离开。
他拿着斧头,把掉落的梧桐枝干劈成小块,雪灾封城,就连一根柴也都不舍得扔了。江云劈完一颗,听见顾承武在房里哄满宝换尿布。
似乎有些哄不住,江云正要转身进去,忽然透过院门门缝,看见外面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里面。
那种眼神犹如附骨之蛆,正和江云对上。
一瞬间,江云看见人饿了很久之后的疯狂和贪婪,他从头冷到脚,江云几乎立刻转身,心如擂鼓大喊了一声,朝顾承武跑去。
戴二和曹典也正起来,他俩因为是请来护院的,就住在顾家新租的小院里。曹典握着刀走过去,门外那人已经跑开了。
“是流民,”曹典确认过,跟顾承武道。
顾承武把江云拉入廊下,看向门外,神色冷了几分。他握着江云的手,能感觉到颤抖:“别怕,他们暂时不敢进来。”
江云心有余悸点头,忽然听见外面大街上,县衙的士兵正在敲锣打鼓,一路喊道:“咱们县令大人慈悲为怀,开私库给大家伙赈灾,赶紧去,去晚就没了。”
锣鼓声一路没停,声音越喊越大,引了不少流民和城里吃不起饭的百姓过去。
那士兵得了县令的授意,在百姓中为他高功颂德一番,士兵吼了一嗓子,却发现那些人眼里根本顾不上县令如何,只有一碗粥,才能救他们的命。
正在烧饭的张翠兰呸一声:“这狗官,早干嘛去了,等人死了才想起赈灾。”
她骂完,夏竹也跟着点头。
锣鼓声把满宝吓哭,江云把满宝抱在肩头,一边哄一边看顾承武道:“流民有了饭吃,是不是不会在我们家门口偷看了?”
不怪江云担心,实在是刚才的眼神太恶心,让他光是站在那里,就仿佛被流民用眼神在割肉吃血一样。
顾承武摇头,县令这是被流民逼急了,才不得不屈服开设粥棚。但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流民和百姓有了粥吃不饿肚子,总会消停一段时间。
只是顾承武千想万猜,也猜不到这次施粥,不仅没能安抚这群流民,反而让他们彻底暴动。
第109章
粥棚设在县衙之外, 流民和百姓急促拥挤涌入那条街上,冰天雪地里,有人被人群踩在脚下, 被成百上千只脚踏过。
有人浑水摸鱼,偷走跟在人群里的孩子,随后只能听见大人嚎啕大哭找孩子的声音。
平时流民聚集最多的白云街,现在变得空旷。江云帮黄大夫把库房里最后一批药材搬出来, 看见门外不少病患都忽然朝着县衙方向跑过去,他心念一动也跟上去。
一只脚刚踏出门, 顾承武抱着刀在门口等他。
“外面危险,”顾承武开口,他眼里没有笑意,但不失温和,只是提醒江云。
江云扶着门框,有些犹豫, 他只是想看一看百姓吃的如何,但并不愿意冒险。随后听顾承武道:
“我带你从后巷登上高楼看, 对面有一处茶馆。”
回来之后, 顾承武每日寸步不离跟在江云身上,江云在医馆帮忙,他便握着刀守在医馆门口, 以防闹事抢药的人。
杀了几百个敌人, 刀口最终还是朝向自己人。那是一群企图闯进医馆抢药杀大夫的人,顾承武杀人都刻意避开江云,和李四把染着恶臭的血的尸体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