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秀秀
苏慕嘉俯下身,掌心覆在李祁的肩头,似乎是在和人耳语,李祁感受了到耳边有些热的气息,“殿下生气了吗?”
李祁侧眸,与人呼吸交织,“我是佩服,苏大人算计的好。”
苏慕嘉注视着李祁,顿了半晌后轻叹了一声道,“我后悔了。”
“是吗?”李祁问,“是后悔这样做了?还是后悔告诉我?”
其实李祁也知道,那种境地下苏慕嘉别无他法。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什么都做了,却又让人指责不了。要怎么怪他,怪他为什么不死在大牢里,反而活着出来了吗?还是怪他被人用毒胁迫,受尽折磨,日日惶恐……
明明被算计的是自己,最后心疼了的人还是自己。
李祁不想和人置这个气,就说,“我记得我说过我能护的下你,是你不愿信我。”
“我怕死的很,指望着别人来救我,心里总不踏实。”苏慕嘉直起身,凝眸望着李祁白的晃眼的后颈,再往上一些,他的指尖从李祁的耳廓滑过,描绘着那处的轮廓形状,“况且殿下珍视的东西实在太多,我自知哪一个都比不过,到时候自取其辱,再落个为人所弃的下场未免太过可怜。当初我也以为周回能救我,谁知他转眼就给我下了毒,只是怕我背叛他。二少爷。”
苏慕嘉念完这个称呼嗤笑了一声,“不过他养的棋子而已,又哪里比的上他那宝贝儿子一根汗毛……”
李祁听到这儿心中微沉,但他的性子冷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哄人的话出来。最后只抬手握住了苏慕嘉还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有些温暖的掌心覆盖着对方,带了些安抚的力度。
苏慕嘉就不说话了,专心看着李祁的反应,像是抓住了对方什么破绽似的,不依不饶的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殿下这是不生气了吗?”
“嗯。”李祁似乎变的对人格外容忍起来,说,“没生过你的气。”
苏慕嘉笑了起来,
他是故意的,他就是喜欢看李祁对他放纵容忍,喜欢看李祁心疼他的样子,
他自小就是这么长大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委屈没受过,若日日惦记着那些事,那人也不用活了。但他就是想说给李祁听,这种感觉很新奇,那个人会苦你所苦,痛你所痛,于是你所受过的每道伤,受过的每次委屈,经受的所有磋磨忽然之间就有了意义。
因为有一个人会因为这些难过。
每每李祁因为自己露出那种疼惜不忍的神色的时候,就好像——
李祁很爱他。
小十三自从十几天前因为跟着太子被天青抓住后,就一直被人带着待在了侍卫府。苏慕嘉回府之后李祁就让人把小十三给人送了回来。
这天李祁刚离开苏慕嘉的宅子,小十三就走上去跟在了人后面。
才走出门口被苏慕嘉一手捞了回来,“你干嘛去?”
“找人打架。”小十三气势如虹,“我研究了好几天那些招数,这次一定把他手下那几个人打服气。”
苏慕嘉抱着双臂,倚在门口逗小孩说,“你打不过。”
小十三被人提起了伤心事,正难过着。苏慕嘉过来搂着人肩膀往府里面走,“我交给你一个别的事情做,这些天你就负责把周阳阳看好,别让他走出这个宅子一步。”
小十三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把嫌弃都写在了脸上,“只看着他吗?他不听我话我能揍他吗?”
苏慕嘉对小十三这个想法给予了肯定,还嘱咐道,“也别让他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然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在他回长安之前杀了他。”
苏慕嘉这天告了假,没去宫里。这些天的事情乱成一团,谁也没心思好好做事,更没人在乎他一个新上任的在不在。他写了信和周回说了金陵这边的事,承诺几日后把人送回长安去,也提醒对方及时将解药送过来。
下午的时候又去了一趟青山院,他上次从那儿走的时候从苏笑笑手上拿了李祁现在正在喝的一味药,原本是不放心想拿回来检查一下,最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他当时和李祁说的都是实话,医书古籍他看了不少,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拜过师傅学过些医术,用毒他是当之无愧的一把好手,但治病救人的本事却没那般精通。况且李祁得的不是什么寻常病症,他也不敢擅自给人用药。
苏笑笑一直为人治病,对李祁的身体状况肯定比自己要清楚的多。苏慕嘉还是放心不下把李祁的病全然交到苏笑笑这样的人手里,非要自己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翰林院就是从那夜成安王兵败之后忙起来的。翰林下面又分为政议院与制诏院,真正能在上朝的时候能解决的事情少之又少,大都要靠后面在政议院里各自争个几天,最后才能得出个结果出来。
这几日最当紧的要属成安王之死该怎么善后。
大晋法不上公侯是祖制,明眼人都看的出来这是为了维护谁的利益。虽然自古以来死于暗刑的世族权贵不计其数,但明面上的荣宠地位决不能少。成安王之死算不上什么大事,但太子当众亲手射杀而死无异于昭告天下,天大的尊贵也抵不了罪,大有敲山震虎之意。
太子此举打压了长久以来对宗室贵族的绝对尊崇,势必引起不满。所以为了安抚这些人,关于此事的诏书就需得拟的好看些,这封诏书不仅仅是为了昭告天下,同时还昭示了太子往后对世家党派的态度,到底是眼中钉还是尚存一地。其中的利益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慎之又慎才是。
罪如何定?后事如何处理?这封诏书的字字句句该如何写?
政议院的人口沫纷飞的吵了几天,最后决定将成安王过往欺压百姓,草芥人命的种种罪过悉数一笔抹去,只追究人带兵企图谋反之过。入葬礼制比之王候之位降两级葬入王陵。
谁知道最后一日翰林院奉命锁院拟诏,最后写出来的诏文却字字珠玑,不仅不遗余力的痛斥了成安王百般罪过,更是按照大晋律法将人处以了弃尸之刑。字里行间全然没有安抚之意,反而通篇强调祖制之弊病,权贵之猖獗。
第二日这封草诏被送往了内都堂,被在那儿治事一夜未归的太子看到,截了下来。但其中内容早已人尽皆知,现在满朝文武都以为这是太子有意要肃清世家党派的手段,搞得朝廷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又是夜深。
翰林院门口两盏宫灯亮起,光影摇曳。
李祁穿过朱门而进,他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换,黑色缎袍,金丝滚边,绣着蛟龙的模样,周边拥簇着暗云花纹。月白色束腰,墨发被素色羊脂玉簪束起。
抬脚时衣摆被寒风吹得翻飞扬起,身侧掌灯的黄衣舍人蹑步跟着。穿过一条长廊,刚走到制诏厅门口,翰林院掌院宋阁慌忙出来迎人。
“殿下。”
宋阁躬身行礼,李祁漠然的移开视线,脚步没停,往里走。
一室烛火,冷墨暖光,各色官服汇聚一堂,桌案上文书草诏累积,都各自埋首忙碌。
李祁甫一进门,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纷纷从坐椅上起身立着,苏慕嘉在角落位置,也随众人站着,远远望着人。
李祁眉眼如霜寒,目光从众人脸上淡淡扫过。他不说话,那些人便也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四周寂静,气氛冷凝可怕。
第65章
“昨夜奉旨锁院拟诏的大人,是哪几位?”
李祁的嗓音一如他此刻的神情,冷的宛如雪山松柏上的雪,彻骨的寒。
这句话静静的在室内散开,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重重的敲在众人心头。
但没有人回答。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两个三个,一个又一个跪下来的人,他们对着李祁掀袍而跪,转眼身子埋低了一片。
翰林院上下一心,摆明了要包庇这以下犯上之人,也是身为臣子正在无言的反对太子的做法。
当初白敬惨死,最大的原因便是他提出祖制有弊,要求权贵同罪,并且身体力行的在大晋推行变革。之后又有百名官员被牵连入狱,那一年正是永嘉元年,先帝逝世,南后掌政,故而此事后来也被称为永嘉狱。
多年过去,现在又有人想要借由这个契机让太子重提此事,让太子无法仅仅只是轻拿轻放。
太子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而他们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前,欺君忤逆在后。
这些平日里向来清高自傲的文臣这会儿都被这死沉的气氛压着,无形的威压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个个僵着身子等待上位者被忤逆后的怒气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
他们在怕,却又带着些生死不顾的慷慨之感。
为臣者,当冒死以谏。
白敬虽已身死,由他撰写的书籍也被列为了禁书,众人更是因为南后的施压不敢随意谈及此人。但没有一个人会否认他身为人臣的辅政之才。那个在大晋不能被谈及的名字,同时也是无数人前赴后继想去成为的。
白敬以身死谏的悲壮只是一个开始,他没做完的事情还有后面无数文人能臣接他之笔,不顾性命去完成。
自永嘉狱之后,清流一党被压的太久,不忿太久,籍籍无名太久,所以他们急不可耐的想要一个结果。
他们不怕死,同时也寄予了太多的期望在这位年轻的太子身上。
可惜这并不是李祁想要的。
南后尚未放权,朝局尚未安定,民患外乱不断,这些人执意如此,除了能成全他们君子死节,言臣死谏的美名之外,只会得到比上一次更惨烈的结局而已。变革两字后面是无数隐而待发的腥风血雨,而大晋却已经禁受不住又一次永嘉狱带来的动乱了。何况如今太子威信未立,更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威胁而妥协让步。
所谓忠心为国之举也是犯上逼君之举。
李祁在生气。
苏慕嘉看的出来。
他看到了对方垂在身侧那只握紧了又缓缓松开的手。
“诸位当真好风骨。”
预想之中的怒气并没有落下来,李祁话里甚至隐含笑意,可听着却不让人觉得说这话的人心情愉快,反而泛着凉意。他将手上的一封书信扔在了掌院宋阁的面前。
轻薄的纸张落在地上,无声却引人猜想。
众人看人有所动作,将头埋的更低了,余光却一刻不敢放松的盯着那个身影。
“劳烦宋掌院将这信上的内容读上一遍。”李祁垂眼看着人说。
宋阁不知何意,顺从的按照人的吩咐从地上捡起书信,在手中展开,看到信上内容的那一刻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他双手止不住的有些颤抖,沉默良久,有些浑浊的眼睛死死的盯在那些字上面,始终没有出声。
李祁逐渐失去了耐心,知道人读不出来,于是又叫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苏慕嘉。”
众人心中的疑惑更胜,不知道太子殿下怎么会认识这个新官,还专门叫对方出去?
然后就见一个穿着红色官服的年轻男人从角落位置缓步走了出来,十分温顺的跪在了李祁的面前,“臣在。”
“替宋掌院读。”李祁言简意赅的命令道。
苏慕嘉偏头看着旁边身子有些僵硬的宋阁,抬眼看着人轻声问,“宋掌院?”
他朝人伸出了手。
宋阁别无他选,将手中的东西递到了苏慕嘉手上,闭上了眼。
相比之下苏慕嘉便坦然了许多,他看着上面的字启唇念了出来,声音算不上大,却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清楚的听到每一个字。
“制诏院有人居心不良,妄图煽动众人挑起变革,挟众人之力以逼迫殿下。夜里锁院制诏之人正是王青,崔元亮,崔望,张见山四人。身处其中,不敢多言,惟愿殿下悉晓内情,莫要迁怒他人。”
干净轻缓的嗓音念出来的却是足以杀人诛心的一段话。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制诏一事向来秘密进行,一旦锁院连太子也不能入内。每次奉命锁院拟诏的人名除了制诏院他们这些自己人,再无旁人有任何可能知晓。
太子能收到这封信,只有一个可能。
制诏院有人告密。
有时候杀死慷慨赴死之人决心的利刃,可能并不是来自脖颈之上的屠刀,而是信任之人的背叛。
刚才还上下一心,宁死不屈的众人再听完这封信的内容之后肉眼可见的颓丧了起来。
“我给过诸位机会了。”李祁冷然的目光落在宋阁的脸上,每一个字都压的宋阁喘不过气来,他淡淡道,“但若诸位执意求死,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殿下。”宋阁听到这话倏的抬头,神情有些不敢置信。
宋阁入朝为官多年,能做到掌院的位置,最大的本事就是揣摩上面人的心思。自然也清楚太子殿下这次是真的动了怒,清楚刚才那句话后面代表了什么意思。
他这时候才突然清醒过来了似的,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但又有些失落不忿,他不敢相信贤明如太子,竟然会因为这种事情要人性命。
“翰林院向来对您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不臣之心,实在罪不至此。”宋阁再次俯首跪在了李祁的脚边,句句悲切道,“万般过错皆在老臣一人,殿下看在翰林院这些年尽心竭力的份上,给他们留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