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故栖寻
“啧,这就是你多虑了。”雍盛刮刮鼻子,“本想与卿卿把盏赏美人,谁知卿卿不胜酒力?”
谢折衣也不与他争辩:“如今美人也赏了,酒也喝了,圣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雍盛道。
谢折衣怪了,睁眼嗔视:“你还想怎么样?”
“朕认真看了一圈,那些人嘴里的绝代佳人,竟没一个比得上朕的皇后的。”雍盛一本正经地装出苦恼样子,“这样一来,就显得朕像个舍近求远的傻子。”
谢折衣表示肯定:“你本就是个傻子。”
雍盛不甘示弱:“那傻子娶的娘子叫什么?”
谢折衣:“。”
这题莲奴会,立马嘿嘿笑着举手道:“圣上,傻子一般娶不到媳妇儿。”
说完就接收到雍盛发来的眼刀,惊吓之余,话音一拐力挽狂澜:“除非这傻子屋里头很有钱,打小买个小媳妇回来养着,大了便收进房中。”
“哦,小媳妇。”雍盛瞥向谢折衣,揶揄地眨眼。
谢折衣冷起脸子:“傻子。”
雍盛:“小媳妇。”
“傻子。”
“小媳妇。”
莲奴:“……”
不是错觉,帝后确实是两个幼稚鬼。
正当两人拌嘴儿攻讦不休,哐啷一声,那倒霉辎车陡地震了一下,巨响之后就往一边倾斜而去。
不知谁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惯性作用下雍盛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由于他正面朝着谢折衣喊“小媳妇”,这张臂一扑,就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谢折衣身上。谢折衣倒是反应迅疾,两手往外推拒,双掌紧压在雍盛胸膛。
雍盛只觉得胸前一痛,顾不得这些,扭头就朝莲奴使个眼色。
莲奴的脑袋撞在车檐子上撞得他头晕眼花,忙缓过劲儿撩帘跳出去查看情况。
雍盛不敢轻举妄动,就着这个姿势倾耳去听,听见外头狼朔正在抱怨不知哪个怨种在大道中央放个大石头。
闻言,雍盛松口气,回过神才发现,他正压着谢折衣。
脸对脸,眼对眼,呼吸瞬间急促些许。
“你怎么红了耳尖?热么?”谢折衣的手缓缓游动,冰冰凉凉的蛇一般,来到雍盛脖颈。
雍盛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落到那两瓣唇间,身子一震,视线便逡巡胶着,难以抽身。
不知是颈后按着的那只手施加的力量,亦或是来自自己身体里的驱动,他意识到他正慢慢、慢慢地接近,近到几乎贴上。他嗅到一种混合了酒气的异香,心跳的噪音扰得他无法聚起哪怕一小簇意志力。
“想做什么?”谢折衣在咫尺处弯起眉眼,轻盈的吐气拂在面颊,就像夏日熏甜潮湿的晚风。
他想起那日暖阁里那个落在脸颊上的唇印,以及唇印背后的心机,想起那柔软的触感,想起彼时抗拒的心境,此时若有似无的勾引。
“朕若此刻亲下去,是否就称了皇后的意?”
眸子从被点燃,到冷却,只是一息功夫。
他抬手绕至脑后,拉下那条手臂,像是害怕稍有迟疑就会后悔一般,决绝起身。
“称我的意又如何?”谢折衣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称我一次意又如何?”
雍盛转眸不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日后便收不回来了。”
“什么?”谢折衣不解。
雍盛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递过去:“方才路过集市时瞧见这个,就顺手买下了。”
谢折衣接过,触手温凉,原来是一只月牙玉梳篦。
“你丢的是个金的,我还你一个玉的,也算补偿你劳神陪朕出来一趟。”雍盛道。
“只是这玉的成色不大好。”谢折衣细细把玩道,“样式也不如我那个金的。”
“那你还我。”雍盛一时气儿不顺,劈手就要来抢。
开玩笑,这可是他斥重金在珍宝阁买的,那老板还拍着胸脯说这是市面上难得一见的珍品,假一赔十!
“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再要回去的理?也不嫌寒碜。”谢折衣忙扬手插到头上,施施然笑道,“谢圣上恩典。”
第41章
眼看申时已过, 绿绮捧着一应衣物在御马苑等得心焦,远远望见夕阳下一队辎车摇晃着缓缓驶近,忙提起裙摆奔跑相迎。
“可回来了, 叫我悬了一天心。绛萼姐姐已打发人来催了好几回,说是前日里娘娘亲去教坊遴选的那些个舞伎乐工已在宫里安顿下,乐谱子分发了, 舞谱却是没有的,还得娘娘赶回去亲自教习。”
“尚衣局的典御也送了新打的衣样子来, 擎等着给娘娘过了目, 好再做修改。”
“太后刚赏赐了一些祛暑的木樨露……”
她边竹筒倒豆子似地一一回禀,边搀下谢折衣, 忽地嗅到一丝浅淡酒气, 当下脸色更变:“怎么, 娘娘外出竟饮了酒?”
“不过小酌三杯。”雍盛听得头晕脑胀,可算找到机会打断, 恶人先告状道, “你家娘娘一喝就醉, 真真是弱不胜酒,往后可千万盯牢了她, 莫再叫她沾酒。醉了事小, 被人占了便宜事大。”
明明是一桩小事,雍盛还不以为意地说着玩笑话,绿绮却陡然间面白如纸:“什么, 三杯?!”
见她惊得一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模样, 雍盛不免心生暗疑:“怎么?皇后忌酒?”
“哪有那么多这忌那忌的。”谢折衣一手搭在绿绮腕上,暗中借了点力,笑道:“吃了点酒而已, 又不是吞金饮毒,就紧张啰唣成这样,也不怕叫人看了笑话。本宫酒困人乏,衣样子回头再看。至于舞伎,今日就先让左韶舞领姑娘们活动一下筋骨,明儿一早再正式开练。夜里你顺道儿也去看看,提前知会一句,吃不得苦的今儿便可以收拾东西自行离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届时练到半途再想打退堂鼓可是不能了。”
“是。”绿绮稳住心神,敛目道,“我瞧着她们一个个都是练家子,又是娘娘亲自挑的,断不会连这点心性也没有。”
“多智近妖的诸葛孔明都有看错马谡的时候,何况于我?”谢折衣揉了揉额角,“只盼到时候别出了岔子。”
雍盛见她身子不适还在强撑着理事,知道因自己耽误了她许多事,心中愧疚。
“甭管什么泼天大事,都先放放,身子最要紧。”忙招呼绿绮,“快扶你主子回宫好生歇着,吩咐御膳房送些解酒的羹汤,朕先回晏清宫看上一眼,再来探望。”
绿绮遂行礼称喏,将手中绿袍扔给莲奴,扶着谢折衣先行告退。
回到凤仪宫,屏退众人,便火急火燎地为谢折衣更衣。缓缓褪下内衫,撩起披发,便不出所料地见到其颈后蔓延开的团疹,红云般一路往下,遍布脊柱一线,将整个劲瘦的腰身细密包围。
绿绮瞧得头皮发麻,只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又气又心疼,咬紧了贝齿:“何苦来!这不比吞金饮毒还难熬?!”
“胡说,这才哪儿到哪儿?”
谢折衣轻笑着,缓缓透出一口气,一路上因瘙痒难耐而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
可一旦稍有松懈,那钻心刻骨的痒劲儿就直往天灵冲,两眼一花,搔痒的本能就从意志力薄弱的缺口处乍泄而出。谢折衣陡然清醒,欲探去后背抓挠的左手随即停在半空。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只手发颤的掌心,双眼微微睁大,似是不敢置信。
紧跟着,另一只手就出其不意地从妆匣中抽出一根金钗,锐利的钗尖划破室内寂静,带着决然风声狠狠刺了下去。
绛萼手捧热水,刚跨过门槛就听见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忙紧赶几步放下铜盆,掩上门扉,入内察看。
只见一只染血的金钗掉落在地,钗头嵌的珍珠脱落,黏着在血污间。绿绮又惊又吓,朝她投来求救的眼神,满脸是泪地跪坐在谢折衣脚边,哆嗦着用帕子按在谢折衣垂落身侧的左手手心,帕子已被鲜血浸润,阵仗瞧着甚是唬人。
“不必声张,煎副清热凉血的药来就好。”谢折衣以右手撑额角,嗓音喑哑,似是乏极,“伤口处理了,对外就声称是插花时不慎刺伤了手。”
绿绮一味只是哭,不作理睬。
绛萼稳住心神,默默上前将呆怔的绿绮扶到一边,转来跪坐下,一声不吭地上药包扎。随后煎了四时常备的药来服侍谢折衣喝下,又用薄荷甘草荆芥等药材泡了热水,帮其擦洗止痒,一整套流程做下来,像是做了千次万次般熟练流利。
“心里再不好受,公子也该顾念着些身子。”最后替谢折衣换上寝衣时,她才终于开口说了句话。
“非是我不顾念身子,只是疼倒比痒好受些。”谢折衣自嘲一笑,“来这么一下也比失态抓挠体面些。”
“公子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绛萼垂眼道。
“我知道。”谢折衣唇边的笑意转淡,直至消散,眼神黯淡下来,“奈何那是他敬的酒,他要我饮,我不得不饮。”
那厢雍盛仍换上内侍青袍,与莲奴并肩,不疾不徐地往晏清宫角门走。
一路上见着御猫就抱来撸两把,见着新面孔也耐心同人攀谈两句,把个莲奴急得浑身出汗:“快些走吧我的爷,天色不早了,再耽下去必得误了晚膳,届时进宝那边兜不住,露了馅儿可怎么是好!”
“急什么来?”雍盛却气定神闲,“横竖已经露了馅儿,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莲奴一听,差点脚下没摔个大马趴,眼睛瞪得鸡蛋那么大:“您,您是说……”
“今日朝会,汪偲到任礼部,呈上重拟的千秋礼单,太后见了很是满意,赞了一句君子端方,可朕并未接茬。”雍盛冷笑道,“之后太后又递了钦点荣安郡王为廿二日打醮天使的话头儿,朕又装作没听到。朕料想,此梅开二度已将太后气得不轻,这一整天想必都肝火难消,照她的性子,不打杀一番寝食难安,岂能轻易放过朕?”
莲奴听得冷汗津津:“那圣上还择了今日出宫?这是走水踢倒油罐子,还嫌火烧得不够旺?”
“不慌。”说着已进了角门,雍盛整理衣冠,将人往外推了推,“你只在外头闲逛,实在没什么好逛的便去怀禄那里坐坐,不到三更天都别回来。”
莲奴不解其意,但觑他脸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听话地止步在外,目送皇帝入内后又觉心中惴惴,颇为不安,一咬牙,扭头就往监栏院狂奔。
晏清宫内此时全无平日里热闹的景象,一片瘆人的静谧。
尚未到点灯的时候,四下里却已灯火通明,地灯长明灯纱笼灯,晃得人眼疼。
“哟,圣上总算回来了。”迎接他的却是太后身边的福安,脸上挂着三分责备七分为难。
雍盛一见他,自是吓得唇无血色,又颇为局促地扯扯身上内侍宫衣,小声问:“安翁怎么在这儿?”
“可不止奴才在这儿。”福安拿眼睛往里飞瞟,满脸担忧,“嗐,圣上快随老奴来吧。”
一路进了园子,才发现正殿前早已跪了一地的宫人,打头的便是身穿明黄寝衣的进宝,瑟瑟发抖风中落叶也似伏在地上,并肩的还有才人顾宝珠。
一见雍盛回来了,进宝忙膝行过来抱着雍盛的腿喊天哭地:“圣上您可回来了!您回来小的就放心了,不然小的这回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雍盛心中颇为嫌恶,却还要假意关怀地劝慰:“别怕,朕向母后讨情,决不牵连你。”
说着扒开他的手,一步一步捱近正殿。
殿内也是一派亮如白昼,太后正端坐在圈椅内,敛眸拨茶,四周宫人插手低头,屏声静气。
雍盛磨蹭着走进去,刚要撩袍下跪,一盏热茶就迎面泼在了他跟前,紧接着啪一声,太后又将空茶盏拍在案上。
这下直如平地一声雷。
殿内瞬间齐刷刷战栗栗跪了一地。
“母后息怒。”雍盛直挺挺跪倒在那滩茶水上,伏地叩首道,“儿臣知错了。”
“回回认错倒是认得快。”太后冷视他,“哀家还没问,你就知错了,且说说,这回又错在哪里?”
“儿臣不该使这偷梁换柱的小把戏,撂下众人独自外出。”雍盛将一早想好的托辞尽数吐出,“此举轻浮儿戏,实在有违人君典范,有负母后多年的谆谆教诲,儿臣甘愿受罚,只盼母后别气伤了身子。”
“罚自然是要罚。”太后森严道,“只是圣上贵为一国之君,岂有错焉?必是受小人挑唆,方行此狂惑之举。晏清宫宫人失职,罚三个月俸禄减半,凡从六品以上之内监自去慎刑司领杖三十。供奉官进宝私服天子寝衣,罔顾尊卑,立时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