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默的戏剧
“容儿......”北远侯难以置信道,“你竟已到了这种地步了?”
沈容缓缓叩下身,语气坚决道:“请舅父成全。”
“气煞我也!气煞我也!”
第31章
刚入了秋,宫里的叶子就掉了绿,染上饱经风霜的黄,赵念安叫停了轿辇,跳下轿跑去宫墙边捡了片枫树叶子,掌心大小,五片锯齿状的叶子红得艳丽,根茎处又缀着一点白,透着阳光甚是好看。
赵念安又坐回轿辇里,捧着那枚枫叶看,沈容爱看书,让他当芸签用也是极好。
轿辇抬进了万贵妃宫里,赵念安小跑着进去,见万贵妃一身素色衣裳坐在榻上纳鞋底,行了礼过去说道:“母妃又在为父皇做鞋子了?”
他在屋内溜达了一圈,见各处不曾添置新玩意,便无趣地坐回椅子里。
万贵妃抬起那双秋水一般的眼眸,盈盈笑道:“这是给你做的。”
赵念安接过侍女端来的茶,随口道:“孩儿的衣裳鞋子自有内务府张罗,母妃何必费这心思,多伤神呐。”
万贵妃故作懊恼道:“哎呀,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幸好还来得及,母妃这就改改,拿去给你父皇穿。”
赵念安连忙拦她,笑着说:“父皇怎能穿孩儿挑剔剩下的。”
万贵妃笑道:“天气说冷就冷,真落了雪,天气一寒,反倒是不想动了。等开了春你出宫开府,母妃也不能时常见你,趁如今有闲情逸致,给你做两双备着。”
赵念安点点头,由着她操心。
万贵妃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悄悄说道:“府邸的位置定了,依你心意,与相府在同一条街上,你父皇说了,你比北辰晚一年开府,又是他兄长,规制上稍微超出些也不打紧,只是你记得,不许过于铺张,免得惹人话柄,叫你父皇为难。”
赵念安倒也没放在心上,他素来奢侈惯了,皇后深沉,贤贵妃跋扈,他们背后母家家世显赫,太子与三殿下又在朝堂上你起我伏明争暗斗,他与母妃夹在中间倒显得窝囊,他素来不学无术,皇后与贤贵妃都不将他摆在眼里,若有一日他长进了起来,反倒叫人忌讳,皇后与贤贵妃巴不得他每日吃喝玩乐,折腾些纸醉金迷的玩意儿。
万贵妃眼神柔和道:“我原本是想着,北辰已经开了府领了差事,贤贵妃正在替他相看,等他定下来,我再为你操持,如此可免去许多是非,可贤贵妃迟迟定不下来,我也不能总委屈着你,等你开了府,我再好好同你父皇商量。”
赵念安心念一动,坐直了身体问道:“母妃,您觉得沈容如何?”
万贵妃掩着嘴笑了一下,说道:“那日七夕宴我也瞧了他几眼,面容确实姣好,只是气态差些,温温诺诺的样子,文采我听你父皇说过,倒也潇洒,家世更是极好的,父亲是当朝相爷,背后又有北远侯倚仗,只是身体略差些,倩儿与他相配也属高攀了。”
万贵妃看了赵念安一眼,见他没有使性子发脾气,便继续说道:“后来听说只是肾气亏虚,倒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反倒因此与倩儿更合适,只是没想到,他肾气亏虚是假,隐疾才是真,如此一来,莫说倩儿,谁家小姐都瞧不上他,白白可惜了这般家世与样貌。”
赵念安揉了揉鼻子,嘿嘿笑了一下说:“母妃,那您说,孩儿娶他做赤子如何?”
万贵妃定定地看着赵念安,赵念安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正要说话,却见万贵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真是个傻孩子,他纳过姨娘怎么做人赤子?真是不经人事口无遮拦。”
赵念安身体一抽,从塌上摔了下去,方德子连忙上前来扶,面色亦是一脸茫然。
万贵妃放下手里的活,着急道:“你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还摔了?”
赵念安双目血红,他抓着万贵妃的衣袖,哽声问道:“姨娘?”
“是啊,他三年前纳了姨娘,你同他交好,却不知道这事?”万贵妃笑道,“也难怪,他身患隐疾,自然不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
赵念安捂着眼睛道:“孩儿有些头疼,今日先回去了。”
万贵妃一脸担心地看着他,无措地送人到门口,对方德子说:“你送他回去,本宫唤人去请太医。”
赵念安坐在轿辇里,眼泪簌簌从指缝间流出来,淌了大半张脸,等轿辇转过弯他方低声道:“去尚书院。”
方德子亦是面色难看得厉害,他竟如此失职,从来不知沈容纳过姨娘,他见沈容对赵念安情深义重,还以为他一片赤诚,哪知是如此混账东西!
方德子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在心里将沈容骂了个底朝天。
彼时沈容正在书库挑书,听见关门声陡然回过身去,却见赵念安立在他面前,身体颤抖,满面都是眼泪,那是沈容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赵念安流泪时从来震天动地,恨不得把所有人招来,或是抽抽噎噎软绵绵哭着向他撒娇,从来不曾像今日这般,垂身直立,默不作声地流眼泪。
沈容快步向他走去,赵念安立刻向后退了两步。
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看着彼此,赵念安从未像今日这般心痛,他以为沈容心悦于他,心里有他,到头来不过是他黄粱一梦自欺欺人。他突然觉得自己看不清沈容的面貌,从一开始蓄意讨好,到后来肌肤相亲,全都是他一步步设计好的圈套,引着自己往里跳。
沈容微微蹙起眉来,却不出声。
赵念安流着眼泪却笑了起来:“你不问我为何如此,看来你早就知道会有今日。既然你早已经纳了姨娘,为何还要作践我?”
沈容抿了抿嘴,沉声道:“我一早告诉过你,我沈容绝不为人赤子。”
赵念安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人扼在手心,每一次呼吸都令他疼痛难熬,他嗤嗤笑了起来:“原来是我,竟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沈容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腕,赵念安一把甩开他的手,狠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赵念安擦干净眼泪,厉目冷声道:“从一开始,你就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你这般戏弄我,我绝不会放过你,沈容,你且看着我如何将这些全部还给你!”
*** ***
兵部不似相部四院忙碌,万常宁每日下了朝便无所事事,约着一群狐朋狗友吃酒玩乐,今日沈容休沐,万常宁下了朝却听侍从来报,说是表少爷去了他的别苑,正在独自吃酒。
万常宁顿时来了兴致,抛下说好的饭局,匆匆赶去了郊外别苑。
这一看,沈容确实在吃酒,却也不似侍从形容的那般苦闷,只多饮了几杯,脸有些红。
沈容见他来,苦笑道:“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来表兄这里打搅。”
万常宁哈哈一笑,大剌剌在他对面坐下,说道:“喝酒怎么不去酒楼,我这里寻常也没什么好酒好菜,到底是探花郎,借酒消愁也要避着旁人。”
沈容苦笑不出声,默默又喝了一杯。
万常宁敛去嬉皮笑脸的架势,端了端身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缓缓才说:“那日你与父亲在书房谈话,我都听见了,你容他想想,他这人嘴硬心肠软,脸皮又厚,兴许有法子。”
沈容无心与他说笑,苦涩道:“终究是我心比天高自以为是,肖想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万常宁沉吟道:“当今圣上擅长权谋,懂得制衡各种世家,放眼这皇城里,家世显赫的鲜有实权,重权在握的家世不显,像你这般出生,又有文采相貌,已是凤毛麟角,可他毕竟是赵念安,是圣上亲子,你要他做你的赤子,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些,我知道你脑子聪明,也有些算计,但你想过没有,你要对抗的是整个朝廷,参谋院那些迂腐的老言官首先不答应,还有你父亲沈相,自然还有圣上。”
沈容红着眼道:“多说也是枉然,或许是时候放手了。”
万常宁感慨道:“你能想明白就好。”
第32章
赵念安那里一连数日没有动静,沈容去了几次,赵念安均闭门不见,倒是被方德子阴阳怪气骂了几顿。
十一月初的时候,圣上将沈容叫到了御前。
赵念安开府一事由林户院与典司院协办,赵念安请了旨想叫沈容去主持,之前因为戴震科一案,城中人心惶惶,各家都停了相看,皇城内许久没有喜事,只赵念安出宫建府是大事,圣上把他叫去,虽没有明说,却拐着弯提点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办得漂亮,一丝一毫都不能有差池,万贵妃母家无人,赵念安不似赵北辰背后有人倚仗,他能倚仗的只有当今圣上,圣上疼惜他,更是要叫他安富尊荣,这才不会被人轻视了去。
赵念安一句话,就将沈容调去了典司院,虽同是侍郎,但典司院侍郎正四品,沈容因此升了半阶。
沈相被禁足在家,其子沈容还能升官,典司院众人不知背后隐情,对调任而来的沈容恭敬有加。
典司院中与沈容一道负责此事的便是之前与他有过‘龃龉’的公孙侍郎。
两人在典司院碰了头,故作不熟寒暄了几句,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公孙侍郎带着沈容去了典司院的议事厅,典司院在四院中虽不如参谋院与林户院受圣上重视,但地方却是最大的,典司院日常负责诸多事务,工作繁冗复杂,上至天文气象,下至祭祀庆典,另有礼宾接待,科举考试,皇子建府等诸多事宜,所顾之事数不胜数,若说尚书院可忙里偷闲,那典司院就是焦头烂额疲惫不堪。
尚书院事务只需按部就班,多些细致即可,虽有些讲究,但多半不直接得罪人,像吴侍郎一事也是鲜有的事情,但典司院却恰恰相反,日常的事务皆要向林户院伸手请银子,又要看大大小小各种主子的脸色,办得好是所当然,办得不好那便是一通臭骂。
内务府管后宫诸多事宜,主子娘娘们虽有些霸道娇蛮,但得罪了她们多半是挨顿打骂,伤不了元气,更有甚者还得反过来看内务府的脸色。
但典司院不同,可谓是两头看脸色,林户院银子掐得紧,主子们的事情又要办得漂亮,他们是前朝的官,犯了错轻则降职罚俸,重则革职查办。
赵念安的府邸位置一个月前就定了下来,已有典司院与林户院一起去看过,定了修缮的方案,也请赵念安过了目,动工了月余,赵念安亲自去看,却发了好大一顿火,直接跑去了圣上面前抱怨,说他们敷衍了事,只知添金裱银穷奢极侈,简直是俗不可耐。
公孙侍郎有苦说不出,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他们刚翻新了外墙,还没来得及装金点银呢。
公孙侍郎自然不敢如此说出口,况且圣上也没传他去问话,转眼调了尚书院沈容来负责此事。
沈容素来与赵念安交好,如此一来公孙侍郎也算松了口气。
林户院按规制拨了银子下来,若是不够还能再松动些,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那府邸原先是卫国公府,国公爷无子嗣,百年归老后府邸被朝廷收了回去,国公爷在时喜欢听戏逗鸟,对家生维护不上心,府里装点也都陈腐了些,与赵念安平日里骄奢的风格大相径庭,修缮起来需要费一大番功夫。
府邸修缮既要奢华气派又要低调雅致,加之赵念安挑剔,属实是难办。
林户院说辛苦也辛苦,说省心也省心,只负责拨银子与请工匠,至于其他,这府邸怎么修怎么改,一概不管,只动手不动脑,圣上与殿下怪罪下来也都是典司院担着。
沈容一来,公孙侍郎火急火燎地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了他。
沈容赶紧去了趟卫国公府,又将图纸拿出来研究,向林户院负责请工匠的孙侍郎请教,又问了公孙侍郎许多建府需要注意的问题。
沈容虽读了些书,却也不是无所不知,对皇子建府一事可谓是知之甚少,他又连夜去了趟尚书院书库,问如今当管的书吏拿了几本典籍来看。
沈容这个典司侍郎不过当了两日,赵念安便传他过去问话。
沈容许多日子不曾见过他,虽早有预料,但真被叫过去,心里仍是十分忐忑。
赵念安像初见时那般斜倚在偏阁的长榻上,屋里点着气味幽淡的香,还未入冬屋里就燃起了炭,身形俨然消瘦了一圈,原本圆润的脸蛋变成了瓜子脸,气色也不见好,像是生了场大病一般惨白无血气。
沈容心痛无比,亦自责不已,痛苦、懊恼、哀伤,许多复杂情绪像一道停不下来的风,始终盘旋在他的心口,紧紧将他心脏扼住。
沈容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赵念安才不急不缓幽幽然道:“沈大人如今好大的架子,本殿下想见你一面都难,竟是要等你两个时辰。”
沈容出声道:“下官去了原卫国公府勘察,听见侍从来报,已即刻进宫。”
赵念安淡淡道:“沈大人如此上心,必是胸有成竹,有了新的修缮方案了?不如说来听听。”
沈容依旧跪着,恭恭敬敬道:“原卫国公府从东角门进来有一间戏楼,殿下平日不爱听戏,下官与公孙侍郎商议,想将戏楼拆了,改建......”
赵念安打断他道:“沈大人说的不错,我确实不爱听戏,不过这戏楼子你不能拆,我不听,不代表我将来妻妾不听,女子矜持,不比男子抛头露面,总要为她们留些乐子。”
沈容深吸了口气,语气颤抖道:“依殿下意思。”
赵念安一眼不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器,又说:“卫国公无子嗣,只一妻一妾,府里萧条,我日后妻妾成群与他不同,那些院子都要好好修一修,西角门进来我想建个书堂,等日后孩子们长起来,请大学士来府里讲学,免得他们日日入宫读书辛苦。”
赵念安顿了顿,忽然看向沈容,故作恍然道:“我记得沈大人乃今科探花,文采不凡,不如请沈大人来为孩子们说课,那倒也是极好的。”
沈容蹙起眉来,抿着唇不出声。
赵念安继续道:“卫国公的后宅花园倒是建得极好,曲径通幽,景致宜人,尤其是湖心岛的楼阁,真真是有滋有味,与妻妾们偶尔去小住一番也是颇有情趣。只是近年维护不当,有些萧索,沈大人上些心,让林户院好好修整。我表妹倩儿娇俏,喜欢艳丽的颜色,多种些名贵的花草,别叫她平日无聊。”
沈容冷冷道:“花园不能动,戏楼子不能动,卫国公府从前只三位主子,殿下妻妾成群儿孙满堂,地方怕是不够住,许是要扩建才行。”
赵念安勾唇道:“这些问题该由沈大人伤脑筋,若是诸事都要本殿下来想,还要典司院作甚?另外,本打算明年三月开府,近日钦天监算了一卦,后月十五是好日子,即是如此本殿下也不想耽搁,沈大人担待些,抓紧时间,别耽误了良辰吉日。”
四个月变成两个月,沈容知他故意刁难,只得点头道:“下官尽力而为。”
“那就别跪着了,赶紧去吧,耽误了吉日唯你是问。”
沈容没有起身,他看着赵念安单薄的身躯,低声道:“下官有话想与殿下单独说。”
赵念安用冷漠的眼神看向他道:“沈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我与你再无私交,不必再说,方德子,送客。”
方德子幽幽道:“沈大人,请吧。”
沈容在地上跪了快一个时辰,他撑着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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