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何首辅轻轻一叹,张张嘴,究竟忍下去了。因为,他没看见周烈和宗政鸢。这点微小的认知让他寒毛直竖。何畹历经三朝凭的不是运气,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李奉恕是个异数,不知好坏的异数。或许大晏中兴,或许,大晏覆灭。覆灭之前,这位王绝对拉着所有人给帝国王朝陪葬。
“孤一提贡市,卿们就提祖训尊严。孤如今想听点实际的,比如,女真人当初怎么过的密云?女真人撤兵,孤是说过责令严查。严查来严查去,结果是什么。”
摄政王站在高阶之上,赫赫的王者威严如悬瀑冲刷而下,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仰头大笑:“守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和总督蓟辽的兵部右侍郎吴阿衡在给监视内监邓希诏庆贺生日,喝酒全都喝大了,连兵防警戒也无。逃命时往密云跑,一路把虏军给带过去了。”
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带得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笑,幼儿的笑声格外脆,被成年男人浑厚的笑声裹着,诡异得毛骨悚然。
“今天是难得恢复大朝会的第一天,诸位卿不愿意讨论贡市,那就讨论点别的。吴国俊,吴阿衡,邓希诏,这三个人是死无对证了。没关系,他们的提名,保举,考评,都是谁,站出来。”
摄政王深沉平稳的嗓音是兽王巡视领地时飘着血腥的咆哮。高高在上的王者异常柔和地说:
“自己站出来。”
王修在家里算山东送来的账簿,头痛道:“你是真能花啊。”
宗政鸢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剥花生吃:“殿下都不管我。”
“那是因为他从来不操心钱的问题!”王修竖着眉毛骂,“他是个死心眼,不忍心盘剥庄户,在山东时又谁都不搭理,我攒这么几年的钱容易么,你个败家玩意儿!”
宗政鸢腮帮子上还沾着花生衣:“周烈训练京营不要钱?他没花?你不骂他就骂我?姓王的你只问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啊你!”
王修更怒:“滚蛋!”
“不滚。”
宗政鸢扑扑衣襟上的花生碎壳,随便拈起桌子上的奏折信件看:“这封信是鹿鸣写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大夫?他可真大胆,也真聪明,写信跟你要钱。”
王修翻翻眼睛。
小鹿大夫脉案写多了文笔不咋地,贵在简洁明了起因经过请求写得一清二楚:他在莱州葡萄牙教官队驻地搞了个医药院,钱实在不够,没人支持,伤病人却越来越多。多数是孔有德犯上作乱时的嫡系部队。孔有德自己跑了,把部队剩在山东。本来管不管伤兵就是看主帅是否恩义愿不愿意花钱,比如轻兵营的黄衣军们受伤就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主帅是个造反的,还跑了,全都自生自灭吧。小鹿大夫是个医生,绝对不能看着不管。最后小鹿大夫还试图煽情一把,说这些人只是被孔有德蒙蔽,依旧是摄政王的子民士卒,治好他们会死心塌地誓死效命,不过好像没成功。宗政鸢看得笑了。那只身体里蕴含着强悍生命力的小兔子仿佛就在他眼前跳:人命大过天!要救!要救!就要救!
“这小兔子还是不行,该写信给我的。”宗政鸢把信一折,自己揣着了,“钱我帮他想办法。”
王修奋笔疾书,拿着老李的钱当好人去吧你。
“嚯你模仿殿下的字迹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这本怎么是殿下自己批的?陆相晟?”宗政鸢感到危机,“殿下进京以来,多了个周烈就算了,这陆相晟是怎么回事?”
“去去去!”
宗政鸢表情严肃起来,仔细阅读。陆相晟字迹挺拔刚强,有气有节。他在上报右玉兴建问题,第一批第二批河北招募的壮丁已经到达右玉,人数足够组军,他奏请摄政王命名为“天雄军”。
王修冷笑:“知道为什么叫‘天雄军’么?”
宗政鸢感叹:“这名起得大,跟占山为王似的。”
“从你个二杆子嘴里听不到好话。”王修彻底不搭理宗政鸢。他现在心里担忧皇城里的大朝会,今天老李不让他当值,他心里就有数了。老李要发作了。
李奉恕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天塌地陷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让王修看到。王修感叹,李奉恕能忍到现在,也着实不容易。他劈手夺过宗政鸢手里陆相晟的奏折,细细观赏李奉恕杀气腾腾的字迹。字如其人,成庙的字孤傲凌厉但没杀气。摄政王被迫学成庙的字,也是孤傲凌厉的,就是多了九分杀机。
陆相晟的奏章的确是摄政王亲自批,因为陆知府只说大实话。陆知府跟他自己舅舅写信嘲讽朝臣都是鸟,“喙长爪短”,这信被摄政王看到,笑了半天。陆相晟有野心,还不小。李奉恕太喜欢野心和能力匹配的人了,周烈是,宗政鸢是,陆相晟当然也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眼睛都是亮的。
“陆知府估计要在右玉不走了。他要实践自己耕战屯兵的理论。”
被摄政王一语中的,陆相晟真的请求组建“天雄军”。李奉恕笑着问王修:“考考你,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王修忽然心肝一颤:“这次招募的壮丁都是河北人,互为亲族,陆知府认为这样有利于统一令行禁止提高战斗力。河北……唐时河北道镇守,天雄节度使?”
摄政王还是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这一个两个的,比我这个当摄政王的都有野心。秦时轻兵营,唐时天雄军,这是在鞭策我了。下一步再来个谁,是不是干脆就把‘秦军’给我搞出来了?”
摄政王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只是没想到,秦军,最后真的来了。
第76章
摄政王的仪仗离开皇极门,浩浩荡荡开往锦衣卫。车马和戍卫跑步的声音碾压地面,隆隆作响。
摄政王下车,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立在车边随侍。摄政王看他一眼,最近他干得做事不错。原以为锦衣卫被毁得七七八八,司谦竟然一力恢复了锦衣卫的能力……或许他可以重现锦衣卫鼎盛的辉煌。司谦站得笔直,只是垂首,看摄政王大披风的衣角一甩:“殿下,这边请。”
摄政王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诏狱,司谦谨慎地错开半步引着,眼睛盯着那黑底绣金龙大披风衣角拍在摄政王的靴子上一拍一拍。
司谦引着摄政王一路走进半地下的诏狱。为了照明到处是火把火盆,火光一舔一舔,更可怖。司谦呈上白敬所有文档,心里竟然有点激动。这位爷终于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他都要绝望了。没人比他更明白卷进政治斗争里的下场,成庙把白敬下诏狱,要保他,也是害他。
摄政王翻都没翻,随手把白敬的文档往火盆里一扔。司谦一躬身,立刻转身进入更黑的地牢。除了走廊里有火把,各个牢房里一丝儿光都没有。
“白官人,有贵人想见您,您闭上眼睛,我给您蒙上一条黑纱。您在黑地方呆久了,一见光伤眼睛。”
白敬一震,许久没说话嗓音嘶哑:“陛下来了?”
司谦心里一叹:“不是……”
白敬沉默半晌:“臣……形容狼狈不堪……”
司谦心里着急,我的爷爷您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个!他手上利落,打开白敬铁链,给白敬眼睛缠上一圈黑纱,不由自主地几分喜悦:“白官人,别犯犟,贵人问什么,您答什么,您……”
司谦一转身,吓一跳,摄政王竟然站在走廊上,看着牢房门口。司谦刚想张嘴,摄政王一抬手,司谦立刻把话咽回去。
白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当了许久瞎子,其余四感极其锐利。他一抬头:“谁在门口站着?”
摄政王沉默。
司谦拉着白敬的手一门心思想把他拽出牢房,白敬却站在门口,不动了。
他和摄政王之间,只隔着木栅栏。
司谦额角冒汗,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拽不过白敬。白敬被关了这么久,泡在黑暗里天天坚持锻炼,肌肉骨骼完全没衰弱,心性简直如钢锻铁铸。
摄政王沉静平稳的声音缓缓道:“白侍郎。”
司谦感觉白敬全身倏地僵硬。白敬下诏狱之前,就是兵部侍郎。这已经是个很遥远的称呼了,司谦都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