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曾芝龙衣服霎时被汗透,还没来得及揍儿子,一直不动声色的摄政王终于笑了:“有点意思。”
小皇帝手里拿着布条,看着被扯得丝线飘荡的海图,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道:“曾卿这是给朕立了军令状。朕收好,只待曾卿当真统领水师,横扫海域,涤荡敌酋那一天。”
富太监想接过陛下手里捧着的一长条海图。陛下不许,自己费劲叠整齐,对曾森笑着晃晃:“军令状,朕就收下了。”
曾森握紧拳头,表情坚毅,一动不动看着皇帝陛下。
纵然他表达不出来,纵然别人也不信,但是他的誓言,此生必将完成。
摄政王道:“小曾官人有豪情是不错的,只是可惜官话似乎不怎么好。陛下,臣看您和小曾官人投缘,不如让他沾一沾皇恩,进大本堂受教?”
曾芝龙一愣,马上谢恩:“臣谢皇帝陛下隆恩!”
曾森不明白什么意思,曾芝龙踢他一脚,用夷语低语几句,曾森忘了前面叩首的礼仪了,欢呼一声扑上去抱住小皇帝。
摄政王忍不住,打雷似的大笑。摄政王一笑,宁一麟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富太监凑趣儿道:“这幅海图要好好收藏,待日后小曾官人得胜归来,亲手把海图补全。”
皇帝陛下心情好:“六叔今天晚上在宫里用膳吧,曾官人和小曾官人也赐宴。”
曾芝龙倒没想到竟然得了儿子的宜,与儿子一齐谢恩。
那年轻官员跟在摄政王身后,路过曾芝龙,又是那种幽幽的味道。不是熏香,烟熏火燎浮在衣服上,是长久地浸入骨骼肌肤的味道。其实并不陌生,到底是什么味?曾芝龙看一眼那个年轻官员高挑的背影。
王修低声问李奉恕:“怎么样?”
李奉恕摇头:“他不服我,也不服皇帝。”他想起来小曾官人,笑一声,“还太小,未来谁也不能确定。只不过……也许呢。”
未来这事儿倒成了个典故,“国姓爷扯海图”。但凡富贵人家买得起海图的,小孩子周岁礼都要备一份。这东西意头好,江河海洋,便是最恢弘的前程。
第88章
曾芝龙领着儿子进宫御前奏对,陈驸马一宿没睡觉。寿阳公主跟着起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陈冬储苦笑:“把你吵醒了?”
寿阳公主轻声道:“你也不必太烦心。”
不烦是……不可能的。陈冬储稀里糊涂跟着罢朝,悔不当初。他是摄政王提拔上来的,关键时刻没站摄政王身边。昏招,就是当时根本没多想,后来却越想越完蛋。
“事已至此,别想了。你和大哥贵在为人敞亮,王都事问你们什么事你们都答得大方,在曾芝龙这事上没藏奸,王都事自然看在眼里,摄政王早晚也会知道陈家的忠诚。”
陈冬储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窗外的月色。月色胧胧瞳瞳,一层肃杀的薄霜,看得人心里发寒。他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心里。忠君事上,现在这个君,到底是哪个?
寿阳公主搂着丈夫的肩,心里怅怅。李家男人的性子多么刚愎,她岂能不知道。一次不忠,得拿命还。辽东那一些将军,全完了。陈家……陈家不会,陈家有自己,绝对不会倒。
“你就告诉我,大哥还想着要出海么?陈家还想着要去海上搏一搏么?”
陈冬储捂着额头。大哥苦心孤诣那么多年,想要出海,眼看着找到由头打动摄政王,坏事的竟然是自己。心里的懊丧搅动得又痛又悔,嘴里发苦。
寿阳公主坚定道:“不要紧,我一个女人都知道,海洋大得很,大到怕是还没有谁能独占。陈家只要想明白了,到底要不要出海,只要咬定出海,我到底是个大长公主,我知道要怎么做。再说曾芝龙进京,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他在海上根基我也有耳闻,纵然是官府都得让着他三分,大哥出海,想绕过他基本不可能。既然他进京,咱们且看吧。”
陈冬储拍拍肩上妻子的手。
皇帝陛下很是喜欢新来的伴读,为人恭敬严谨,学业勤奋,就是说话令人费解。能进大本堂伴读的都是皇亲国戚,以前有太后娘家曹家的孩子。曹家在粮草上犯了罪,大本堂也就进不了了。不来正好,皇帝烦他们。大本堂实在太大,皇帝一个人读书,空空框框,讲师说话都带回声儿。突然又来一只圆团子,闷头撞进幽静深潭,普通巨响溅起一堆小浪花。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进大本堂,太后什么都没说。富太监不知道跟太后讲了什么,太后现在并不反对皇帝跟摄政王亲近。先在看这小孩子能在宫中熬几日吧。
大本堂的先生都是“大儒”,一肚子墨水酵得发酸的,大约是头一次遇上不认字的学生,不但不识字,话都说不顺溜。他们是没心思给个水匪的儿子“开蒙”,就让他描红抄字,一个字一千遍,其他什么也不说。曾森完全没有异议,说抄一千遍就抄一千遍,抄得工工整整,还是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先生们觉得曾森又刻苦又愚笨,底子都不叫差,是根本没有。惋惜之余也颇上火,曾森成为一块肥嫩小鸡肋,扔哪儿都可惜。
皇帝陛下看他跟讲师们互相折磨,心里哈哈乐,表面严肃,恰当地指导曾森,曾森异常崇拜皇帝陛下。读了几日,简直是皇帝陛下给曾森开蒙了。陛下半开玩笑跟曾森道:“给你取个字,你要不要?”
曾森眨巴着眼点头。
陛下写两个字,都是曾森最近才认的:大,木。
“大木,就是栋梁。你以后是报效朝廷的栋梁。”
曾森跟着陛下写两遍,这俩字笔画少,甚是得他的心。
不念书,陛下就跟曾森聊天,聊聊宫外面,甚至海外面的事情。曾森官话讲不了长句子,陛下实在听不懂曾森在说什么,只好宣曾芝龙进宫,给他儿子翻译翻译。
张司印对曾芝龙笑:“曾官人一进宫,满地霞光。”
曾芝龙也笑:“为什么?”
张司印回答:“宫人们脸红。”
曾芝龙幼年有人给他算一卦,说他是海中龙,海中能称王,但是不能上岸。给他算卦那个人是船上的厨子,一脸肥胖油腻卑微的笑容,经常偷着给曾芝龙藏吃的。曾芝龙那时候不叫这个名,总是惦记他那个脏兮兮的围裙,口袋里能掏出许多吃的。曾芝龙太小,根本拉不动缆绳,他为什么上船,大家心知肚明。第二年厨子被船主给剁成块扔海里。所有人去看行刑,曾芝龙躲在厨房里偷吃东西,不停地吃,吃到吐,吐完接着吃。
厨子没料到自己的命运,倒是算准了曾芝龙前半段。海中龙,海中称王。曾芝龙砍了船主,这个异常俊美近似海妖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那后半段呢,曾芝龙特别好奇准不准,他能不能上岸?
京城极致的奢华富贵让他很开眼界。曾芝龙站在紫禁城前面特别想笑,原来也不过是一艘船,大一点儿,在海面上风雨飘摇。掌舵的那个人,有一对黑沉沉的眼睛。
贵人看不起水匪海盗,曾芝龙带来的一船礼物,全都没送出去。荣华权力就在周围,却够不着。还是海上,四周都是水,不能喝,不能用,不是你的。
没什么区别。
曾芝龙又一次端详紫禁城在夜色中凌厉孤寂的剪影,想起他第一次杀人,那船主的血热热地扑在他手上,哗啦一下。
引路的小内侍停下,转身:“曾官人,怎么不走了?”
曾芝龙食指一笔:“嘘。你听。”
内侍见他闭上眼欣赏,自己只好努力听,听了半天:“什么??”
曾芝龙微笑:“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就响了,一阵过去,像海浪。”
“那个是惊鸟铃,防止筑巢的。曾官人听力真好,能听到那个。”
曾芝龙笑得小内侍发傻:“不是,你们……只是听习惯了而已。”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曾芝龙好奇。内侍解释:“这不是天气一直晴好么,所以把老物件都拿出来晒晒去去霉,日头一下去就要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