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照样还是挤在一窝小奶猫里,和上次的不是同一窝,那一窝应该都长大了。涂涂长不大。王修心平气和,认真地看这只一身乱涂乱画一样小花纹的猫崽儿。母猫慈爱地舔每一只小猫,一视同仁地舔涂涂,涂涂砸吧小嘴儿。
王修跪下,给涂涂磕头。他笃定那天晚上叫的是涂涂,涂涂把老李叫回来了。没人会相信,王修不需要别的什么人相信。他郑重地给涂涂磕头,不管是谁,救了老李,就是王修的恩人。
老内侍正好进门,看到王都事给一窝奶猫和一只母猫……叩首。
老内侍只好悄悄退出去,远远看着王都事站起来,才进跨院。
“王都事好呀。”
老内侍还那样,平静安稳。这个小跨院是个世外桃源了,王修想,你看,跨院里什么都没变,猫咪没变,老内侍也没变。
王修略略动容,只好清清嗓子:“猫儿房迁西苑么?”
老内侍笑了:“西苑是避暑行宫,又不是紫禁城搬家。再说猫儿房搬走了,那些白天出门玩儿晚上回来的猫儿可都找不到家咯。”
王修轻声道:“中官多注意。”
老内侍笑眯眯:“当不得中官这种称呼。我是个养猫的,猫咪在哪儿,我在哪儿。”
一只猫咪在老内侍脚下打转,老内侍抱起它,认真地撸。王修郑重长揖:“告辞,保重。”
老内侍笑着点头。
王修走出跨院,一回头,老内侍和他之间隔了一扇月亮门,却仿佛隔了个天堑。王修站在红尘中,老内侍站在时光外。
王修笑一笑,老内侍亦笑一笑。
富太监在武英殿外检查马车,王修上前:“您看南司房的东西都归置齐了么?”
富太监一脑门子汗:“王都事做事周全,都齐了。哦对了,王都事,鹿太医进东边了,进去之前,他拜托您照顾一下吴大夫。”
王修一惊:“鹿太医不是疡科的?他进去做什么?”
富太监一叹:“最先进宫的那几位太医倒了。”
紫禁城东边乱套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要看到医生,就没那么疯狂。王修想起关城门之前,研武堂刚刚收到宗政鸢上报山东疫情,夹着小鹿大夫写的家书。山东有疫,规模不大,小鹿大夫要去组织抗疫。小鹿大夫告诉鹿大夫,此生既任此职,义无反顾。
可能,这也是鹿大夫想要告诉小鹿大夫的。
王修一闭眼,再睁开:“多谢这些大夫们了。大晏若能度过此劫,都是他们的功劳。”
大隆福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诵经祈福。王修不语怪力乱神,但充满敬畏。他冲着大隆福寺的方向一揖到底:愿大晏太平永载,愿国士牺牲不会被辜负。
曾森种痘成功,蜀王小世子李至炅种痘成功。鲁王府精心照顾下,吴大夫种痘成功。吴大夫详细记录种痘之后各种症状,与朱大夫多有讨论。吴大夫幸而没有摄政王反应那么剧烈,只是略起热。
曾森种痘一点惧怕都没有。李奉恕以为这小子是有点傻,不懂害怕。这几日观察他,还真不是。曾森是骨血里的悍不畏死,他认为很多事比死亡更重要,比如忠诚。皇帝陛下种痘,他也种痘,就是忠诚。
王修看曾森,肉嘟嘟小圆脸上越来越有曾芝龙的影子。王修甚至想象得到曾森长大是个什么样儿,大约是粗狂健壮的曾芝龙。王修摸摸曾森的脸蛋。李奉恕觉得奇妙,曾芝龙怎么生出来个曾森的。王修倒是觉得,曾森的骁悍就是曾芝龙给的。曾森能死心眼,曾芝龙不能,曾芝龙幼时不机灵一点,恐怕活不下来。
曾森想念自己的父亲。他问王修:“王都事,我爹在哪儿啊?还在海上么?”
王修搂着他:“是,你爹也很了不起。为国征战的将军,都很了不起。”
“我以后也是将军。”曾森陈述事实。
“心怀仁慈,是悍将。只知杀戮,是悍匪。”王修轻声道,“曾森记着。”
曾森严肃:“那么什么是仁慈。”
王修一时语塞。什么是仁慈,京城里刚刚被血洗,摄政王是仁慈么?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王修只是低声道:“你以后,就会明白。”
老王爷一直很同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年轻人,特别是李在德的同僚。李在德家前面的街口戒严一解除,老王爷用家里存下来的全部鸡蛋和面粉做了饼,让李在德送去工部巡检队:“街上没人,菜市场肯定也没东西了。这些饼能放很久,放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干了就泡水吃,更顶饱。”
李在德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到千步廊,看到受惊的同僚们。小广东一看李在德就哭了:“李巡检,我们怎么办呀……”
李在德搂着他,看面黄肌瘦满脸惊慌的同僚,他们有一路从辽东风雪中闯过来的情谊。李在德把面饼一分:“你们别急着吃,备用。最近值房有没有管饭?”
小广东抽泣:“有的,不太好下咽……”
李在德呼噜呼噜他的头毛:“马上就好,外面卖菜的进不来,京城里缺东西。大家还缺什么吗,我回家搜罗搜罗给你们送来。”
小广东一抹脸:“那个葡萄牙军官来找过你,他也挺害怕的,打听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后来街上……就杀起来了。”
李在德总算想起弗拉维尔,这也是个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他叹口气:“你们别上街乱晃,出门戴口罩,一天一换,街上免费发的时候多领一点。”
小广东嘟囔:“搞不清楚天花和兵祸,谁更可怕。”
李在德捏他的脸:“别乱说话!”
弗拉维尔最近一直很惊恐。他自诩了解中华,现在他疑惑了。北京闹天花,然后起了大规模杀戮。政治斗争哪儿都一样残酷,弗拉维尔还是被这一场叛乱吓着了。他明白晏人一般不会为难异乡人,只要自己不找死,但是他依旧被血腥杀戮震撼。弗拉维尔无法正常写信,只是字句纷乱地用母语写日记。
“叛乱已被清除,今天街上渐渐有人,大多数是清理尸体的士兵和统一穿着淡蓝长袍的医生。难以置信,大晏好像找到对抗天花的法子,可是摄政王差点被这个方法害死。我已经糊涂了。爆出天花的同时出叛乱,叛乱杀戮刚止,立刻有医生。他们带着面罩,但不是殓尸人,专门救治病人。一条不宽的道路两旁,一边收拾尸体,另一边大夫当街诊治。我一眼看到天堂,一眼看到地狱。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大晏。”
第208章
平叛过去没两天, 老王爷立刻振作精神, 生龙活虎。对于“活着”这件事,老王爷从来不认输,也从来不低头。
稍稍有点松快之后,邬双樨马上往李在德家里送东西。一些黍子和麸子,一点米面, 还有腌菜。老王爷看着那一车东西感慨:“小邬就不是一般人。这个时候, 多亏了他。”
那些东西敦敦实实地堆在院里。这个时候京城里, 金玉难换一口吃的, 京郊京畿反而好一点。京城还在封锁状态, 但是京城内的天花好像是控制住了。千步廊值房恢复正常轮值,李在德戴着口罩去当班,走在街上,街道两旁陆陆续续有了人。不是穿淡蓝褂子的医生, 也不是巡逻清理尸体的士兵,就是……人。
北京城里的人。
草民是命如草芥, 草芥顽强坚韧。火烧不尽, 春风一吹,坚定地活着, 竭尽全力,用尽一切办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