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邬双樨叹气:“我知道的你的感觉,这么简单就能防天花?但是……这是真的。一起干活的,我们种痘了的京营没事,京郊戍卫出事了。”
李在德知道邬双樨在干什么,他拦不住。鹰扬将军本来也不要命,在战场上为了战功真刀真枪地拼杀。宫里太后说了,此乃国难,死于天花亦是为国捐躯。李在德轻微颤抖地抽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十分平静地垂着睫毛:“你,你放心,想做什么做什么,冲锋陷阵也别担心,生病受伤就回家来。”
邬双樨眼睛一热,搂着李在德,闭上眼睛。
他一生的目标就是光耀门楣。既然生为人子,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他在最风光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现在傻狍子跟他说别担心,可以回家。
李在德听他呼吸声不太对,想抬头:“月致?”
邬双樨把他压在怀里,低声道:“别抬头,别抬头……”
李在德小小叹口气,坚持弯着腰,抱住邬双樨,轻轻拍他的背。其实是拍在铠甲上,冰凉冷硬,有微微清脆的声音。李在德听邬双樨的心跳声。隔着铠甲,他就是能听见。胸甲被李在德的脸贴着,渐渐温热起来。
邬双樨紧紧搂住。被铠甲包围很硌,但是很安全。邬双樨双手一环,就是天地中最安全的地方,顶得住一切风雨。
李在德坚信。
朱大夫上报王修:找到新的种痘方法,可以一试。王修终于坐不住,亲自坐马车出城查看京畿皇庄。他到达皇庄门口,一下子看到许多军人排着队。周烈从里面出来,一条手臂光着。
王修下马车,周烈迎上来:“王都事怎么来了。”
王修指着士兵:“他们在做什么?”
周烈淡然:“种痘。”
王修瞪大眼睛,看到周烈胳膊上的血迹。种痘不是塞鼻子?周烈道:“朱大夫解释最初的种痘方法就是要见血的,快而迅速。京营天花疫情不容乐观,这几日凡是种了痘进城收尸的士兵的确没事,我先斩后奏了。”
京营里的天花隐隐有控制不住迹象,京郊戍卫已经倒了一片。周烈必须当机立断,他别无选择。
吴大夫迎出来,看到王修,一揖:“王都事,我请求征召京郊的牛,尤其是奶牛。”
朱大夫上报,这种痘是牛身上来的,原理跟人痘一样,但是比人痘反应轻微。最严重不过起几颗水痘,还是少数年轻力壮的男子才有。军人种牛痘,老弱妇孺种军人身上的痘,反应便几乎没有。
鹿大夫往大药箱中整整齐齐地码小瓷瓶,看到王修来了,立刻上前:“王都事,我请求进宫,给太医们试一试。”
王修是亲眼见过李奉恕种痘折腾得多惨烈,他直愣愣地看着另一队已经出痘的军人站着不动,等朱大夫取脓去种别人。
没事?
这么轻易?
肆虐屠戮数千年的天花,就这样而已?
吴大夫轻声道:“王都事,牛痘真的有作用,我们也是……汗颜,竟然从来没发现……”
王修敛了神色,温和一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医家为大晏立了一大功,救了多少生灵。朱大夫上书言牛痘与人痘同理同源,我也是自己种过人痘才明白。若无前人探路研究人痘转种,就算是我,怕也没那么容易接受把牛的脓液种在人身上。更何况有诸位舍身试种,汗颜的应该是我,我做不到的。”
王修深深对三位大夫一揖:“多谢诸位大夫的无畏,多谢朱大夫先祖的坚持。诸位何止有功,诸位对大晏,有恩。”他制止大夫们谦让推辞,“我这就回城禀报摄政王殿下,鲁王府重赏诸位。以及征召牛的钱,全部由鲁王府出。如果需要,可以直接购买奶牛,用奶牛养痘。”
朱大夫轻声道:“那位大妹子,还等我们去买奶呢。”
王修笑了:“好,鲁王府也要奶,有多少要多少。”
鹿大夫一背药箱,他立刻就要进宫种痘。朱大夫吴大夫继续忙,人手不够,王修同意从城中调大夫出城帮助朱大夫和吴大夫。
朱大夫和吴大夫忙着,军人们安静等待。穿痘取脓很疼,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面无表情等着大夫们从他们身上割脓去救别人。
王修走出京畿皇庄,远远地长揖。
幸而有你们。
王修永远记得李奉恕种痘在地府门口打转的情境,他简直不能想,一想情绪便失控。如果以后的人不必像老李那么惨烈,那……那也挺好的。从朱家的先祖用自己种出第一颗活痘,到现在发现牛痘,真的很好了。
大晏,一天比一天生机勃勃。
王修坐在马车里平复情绪,镇静地去京营。研武堂驿马从各地收来更多的驿报,其中便有福建的。曾芝龙早就下了南洋,只是福建有他的人,可直接上书研武堂。司谦从福建回来,却把最得摄政王信任的五位锦衣卫留在了福建。王修虽有不解,但是李奉恕的意思,王修从不质疑。
福建曾芝龙的人,五个锦衣卫,以及领福建政事的南京六部均有上书。王修仔细翻阅,仔细研读,分析这些奏折中的勾连暗涌。
看奏折是要学的。当初太后的父亲上书乞请皇庄,李奉恕和王修都没当回事,就是没去往地图上找找看看这位皇亲国戚乞请的地方是哪儿。如果早发现了那特么是京郊戍卫的屯田,是不是不会闹到金兵围城的地步?
不,没有如果。金兵已经照着大晏的脸抽过了,大晏永远都会顶着女真人的巴掌印儿。更何况,那个时候李奉恕是个空壳王爷,除了鲁王府的大葱,他谁都管不了,谁都不会听他的。
王修心潮汹涌,知耻后勇,他现在很精于看奏章。臣子要揣摩上意,君上也得会看这些暗地里的心思。
南京上报领福建政事以来,去除积弊,维护民生。曾芝龙的人上报抄家赈灾都落实了。锦衣卫上报有些人动了心思,京察时是要往福建使劲,并且何首辅的人最近老实,顺便上报建铁产量。
王修翻着南京六部上报福建今年各项进益。今年的作物收成不好,连带着矿产有些损失,数字跟锦衣卫上报是对得上的。他的眼睛就盯着“建铁”两个字,久久不去。王修自己都莫名其妙为什么总是盯着这两个字看,突然冷汗淋漓。
他瞬间就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的因果。
大晏最好的钢铁,产自于福建,统称“建铁”。福建的钢铁坚韧强质,分量又相对较轻,产量不高,上等中的上等用来制作火器,尤其是火铳和炮膛,所以每年光是为了要维修火器的材料就要捉襟见肘。
今年建铁产量居然比往年全都高。
王修撑着额头,如果今年遭了灾还能产这么多建铁,那往年的那些建铁,是去了哪儿。
闯军屠凤阳之后,白敬就把南京的六部里里外外给耙了一遍。曾芝龙去福建赈灾牵出仓库案,福建官场上下一遍血洗。赶在京察北京吏部往福建填人之前,南京六部暂领福建政事。
王修彻底明白锦衣卫在福建那么久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查建铁。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摄政王高坐在武英殿上的样子。那是平静肃穆之下震慑四方力政吞九鼎的赫赫威仪,以及殚精竭虑草灰蛇线的苦心孤诣。
在宗人府里李在德哭得脸都变形了,对摄政王嘶吼:焉知千百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雄心勃勃的年轻天才,一腔热血只要振兴大晏的火器。可惜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大堂哥,摄政王殿下,两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