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胶东大葱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铠甲上一层薄霜。李在德一愣:“你晚上是不是没睡?不是你值夜呀?”
旭阳低头用食指转头盔,转了许久,眼睛才从头盔挪到李在德脸上。李在德的眼睛是黑的。眼神懵懵懂懂,柔柔软软,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明白。
旭阳停止转头盔,胳膊远远地伸开,像是要拥抱,姿势僵在半空,手无奈地缓缓落下,轻轻一拍李在德的肩。
“外面冷。”
邬双樨在屋里,睁着眼睛看房梁。
辽东卫所并没有像关内那样破坏得几乎消失殆尽,谢绅的消息一路到达山海关,进关之后南下进京。司谦接到,先检查蜡丸没有被破坏,立刻交给王修。谢绅的字真心是一绝,巴掌大的纸头,密密麻麻的粟米大小楷书整整齐齐,必须用泰西放大镜看,否则只是一个个黑点。王修阅读完毕,纸头烧了,回王府找李奉恕。
四月,北京算是有了些温软的春风。李奉恕终于能穿薄的,对着镜子一照,肩颈胸臂挺拔有力,于是非常疑惑,怎么还有死活不识货的。
不识货的风风火火地走进门:“谢绅总算又来信了。我还担心他出意外……”
李奉恕默默地看王修,尽量不落痕迹地展示自己的肩背。
王修疑惑:“你背后痒?”
李奉恕阴着脸拔脚往书房走,王修跟在后面:“大上午的你又不高兴……”
李奉恕坐到书案后,王修尽量简洁地跟李奉恕讲谢绅搜集来的所有情报。谢绅现在处境也不算好,当西席,不太可能马上接近权力中心。而且现在汉臣都被范文程压着,基本上不给出头的机会。不过辽东人普遍能侃,也不把谢绅当回事,谢绅拐弯抹角能套一些料出来。
女真现在内斗得同样水深火热。黄台吉急切地寻求议和,除了经济原因,更多的是政治原因。他现在要对付的是自己亲爹努尔哈济留下来的力量:八和硕贝勒。这八和硕贝勒之中又有三人被人称为“三尊佛”,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黄台吉的权力被这些人瓜分得七七八八,他怎会妥协。沈阳饥荒,女真高层内耗高得惊人。黄台吉目前专注收拢兵权,治下诸申民怨沸腾,他捉襟见肘只能盼着大晏重开边贸互市补充一下女真的民生。
“方建把两头都涮了。”王修叹气。
李奉恕往后一仰,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书案上什么东西动一下,王修吓一跳,小猫?自从上回李奉恕把皇帝抱回来,他再从宫里夹带出什么王修都不惊奇。李奉恕闭目思索,王修不吵他,随手抄起奶猫把玩。巴掌大的小东西,看着眼熟……
这不就是当初宫里跑到皇极门那只么?王修简直震撼,绝对不会认错,白底儿橘棕花纹,看着是虎斑,仔细一瞧跟谁乱涂乱画的似的。脑门上还像模像样有个小小的王字,王修真的以为这是谁吃饱了撑得乱描的,拇指搓过,搓不下来。记得当时这小家伙就巴掌大,怎么现在还是巴掌大?它不长啊?
小奶猫小身子奶噗噗的,眼神也奶噗噗的,嗲嗲地看王修,王修的心吧唧一声就软了……可能就这个品种?长不大?
李奉恕用长长的手指搓眉心。王修知道他想什么,鞑靼,土默特,女真,一团乱。土默特九娘子的诚意不知道可不可信,建州又只能靠一个谢绅。
“还是要重建卫所。”王修心事重重,“先帝在时四通八达的。”
“谁让他死那么早的。”李奉恕捏鼻梁。先帝做太子时在鸿胪寺历练,那时他和辽东联系密切。辽东归化的族裔又多,通译往来前所未有昌盛。
小奶猫喵呀一声从王修手里跳出来,蹦进李奉恕怀里,钻来钻去。李奉恕一动不动,毫不在乎。王修觉得他也不是多喜欢小动物,只是老皇妃以前教导得好,李奉恕对比自己弱小的生物都充满耐心和宽容,这导致老李大部分时间都没啥脾气。王修看小奶猫在李奉恕领子里扑腾,看着看着像是头一次发现,李奉恕肩线平直,刚硬的轮廓是千万年屹立的悬崖峭壁,天塌下来扛得住。
李奉恕睁开眼,对王修伸开双臂。王修心里一咯噔,李奉恕板着脸,眼神不善,王修后退一步。小奶猫在李奉恕怀里撒够欢,吧嗒一下跳到书案上舔爪爪。
“过来。”
王修眨巴眼睛:“干嘛。”
李奉恕右手转向他,手心向上。王修清清嗓子,非常云淡风轻地握住李奉恕的手。李奉恕引着王修往前走,王修看着李奉恕大腿犹豫:“真坐啊?”
李奉恕眯眼。
王修豁出去,硬着头皮坐下:“这场面没法看了……”
李奉恕撑着下巴继续想心事,一只手揽着王修的腰。王修提心吊胆坐着,小奶猫倒是很淡定地舔爪爪,舔完前爪舔后爪。
李奉恕眼神放空,幽幽道:“先帝建过暗卫所。”
王修惊奇:“我从来没在文档里翻到过。”
“他能让你翻到就不是暗卫所了。鞑靼有,土默特应该有,女真不知道有没有。一般来说,鞑靼有的话可以通女真。只是,谁知道这些暗卫所现在还能不能用。”
王修跟着叹息,人心这东西,有时候还不如屁。屁还有响有味呢。
“那谢绅传回来的……”
“他是大晏的眼睛。你也是。”李奉恕对王修笑笑,“狼饿一冬天,春天就要下山了。”
王修一颤:“从哪儿下?”
“加强宣大一线的防卫。顶不住,好赖也有个回来送信的。不能再出第二个右玉。”
右玉让李奉恕发过一次疯,王修相信李奉恕当时真的想在六部值房里杀个七进七出。他捏捏李奉恕的后脖颈:“慢慢来。”
李奉恕苦笑:“我能慢慢来,大晏却没时间了。”
“陆相晟干得如何了?”
李奉恕振作精神:“不错。总算有那么一两个人让我相信,天不绝我大晏。”
王修忧虑:“晋商听你话啊?”
李奉恕冷笑:“这不是听着要开官方互市的风声了么。真开了选哪儿?有可能在张家口。”
王修感觉一股战栗从脖子滑向尾巴骨:“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提早下制闹那么大……”
李奉恕长长一叹。没办法的办法。他揉着王修的手玩儿。王修的手漂亮,正经文人温润亭匀的形状。可惜两只手的手心都有一条大疤,握着蜈蚣一样。这两条蜈蚣趴在李奉恕的心头,日夜撕咬。
“我以后……绝不再犯了。”
李奉恕嘟囔,王修差点没听清。他摸摸李奉恕的耳朵,觉得他跟桌子上那只团着的小猫差得也不算太远。
“喵呀。”小猫说。
王修又想起:“山东总督杨源上奏说开春给你进献赋税,他可终于想起来你是鲁王了!粤王的东西都快来三拨了,我以为杨源殉职死任上了呢!然后我就批了。”
李奉恕暗自出口气,终于要来送东西,不必听王修念叨。
最近倒是真有意见事让王修高兴。也不知道李奉恕那口火终于下去了还是钦天监权司监的茶清火无比,李奉恕嗓子好得很,也没有要烂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