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欠扁之包子
墨雨想了想,苑子里面没有藏人的地方,派来监视的暗卫到这里也只能止步了——这次就算赌上自己的运气,让殿下也知道有人跟着。
念及此,墨雨步下台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逝水近前,墨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裙边一枝被自己风风火火的步势压下的花束阻住了话头。逝水低头看了片刻,叹出一口气道了声:“墨雨真是鲁莽,好可惜啊,看看能不能扶起来。”而后便对着那花枝俯下了身去,纤长的手指搭在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不再说话。
墨雨心中一动便跪伏下身子向那花束凑了过去,口中一叠声说道:“殿下,殿下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声说完客套话,还未步入有些纠结的主题,逝水便低声说道:“有监视,墨雨若是有意的更好。”
墨雨闻言,低垂着谢罪的眼眸一喜:难道殿下,已经发现了?就在刚才那一路上的缓慢前行,而后同行步入这花丛中之际,殿下便已经发现那人的踪迹,并作出判断了么?
“知错了就好,快去找竹签刀片之类的来。”逝水还未吞回方才虚声出的低语,便已然接过了墨雨的话题,有些不耐似的一手抓着花枝一手向跪伏在眼前的墨雨摆着,似乎那句低声简练的话句不是出自自己口中,更无须确认墨雨已经了解一般。
墨雨假作慌乱地爬起身走出花丛,急急切切地向着厢房跑去。
逝水在苑子中微微摇着头,目光尾随着墨雨娇小的背影踉跄着渐行渐远,途径一扇木门时眼底微微泛起一丝精光,而后倏然而逝,转头便看回了手中意外负伤的花枝上:
有人潜伏在这里一直看着,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暗地里身份的仇家,对于过往一击即杀不留破绽和线索的身手,密不透风的委托流程,自己都有相当的信心,所以没有仇家可以准确获悉自己的身份,进而擅自闯入到皇宫中来。
更不可能是组织中传下任委托,递给自己信息的人,若是他的话,虽是有时候会开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拿委托说事,而且事后自己一定把他揪出来,让他毕生后悔这样疑神疑鬼的举措,所以他也该不会涉险。
那么——就应该是那个人派来的暗卫了……
不耐的神色从逝水低伏的脸上褪去,嘲讽的笑容已然爬上了唇角:呵,那个人可真是好心思,居然派专属暗卫来监视自己的皇儿,自己这个十几年来没有存在感的人经此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逝水低下头将愈发冰冷的目光定在了断裂一半的花枝缺口处,注意力就此转移——墨雨虽然莽撞,但是从未粗鲁到破坏自己所种植花木的地步,此番似乎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难道墨雨……
对啊,这其中自己一直忽略了墨雨为何会转而化身谦卑宫人,收回所有的出言不逊。那个人的暗卫遵旨行事时从不现身,所以墨雨绝对不是受他胁迫才步步规矩的。
墨雨这样做也绝不是心血来潮偶尔为之,若不是已然知道潜在的监视,墨雨方才对自己断续凝练,不知头尾的话语就应该歪着头放声大笑,而后岔气一般追问自己话中含义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墨雨知道有人监视,而且大致知道监视之人的身份,于是作出了要装成寻常宫人的决策……
想到这里,逝水半圆形的指甲开始在手心铭刻深深浅浅的弧度,心中不断挣扎着欲要摆脱出让自己心寒的思绪。奈何那一旦自然现身的猜测不如人愿,兀自如鬼魅般绕着周身随行了下去:
墨雨全身无伤,暗卫还在这里若无事般继续监视,那便是那暗卫还不知晓墨雨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墨雨,墨雨怎么会,又究竟如何,发现以潜伏著称的暗卫的?
这个‘如何’放在自己身上当然不在话下,毕竟自己的委托和十几年来所受的训练让自己有了善于潜伏敏锐观察的能力,这一路上若是有心为之,也不难发现那个对自己心存疑窦,却是有所低估自己的暗卫。
但对于墨雨,这就完全有问题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口无遮拦粗枝大叶的小宫人,怎可发现暗卫的行踪,而且还有魄力做出正确的决定改变常日的行为?
完全不合理!
心中愈发寒了,逝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前夜墨雨娇笑着贴着自己说出的“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么?”突然就涌上了心头,伴和着那日影影绰绰的昏黄烛光,墨雨的一切都与天真纯粹的表面相错了开来。
自己完全不知墨雨身世。自己似乎很中意这样的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宫人,心机不重,三年来从未发现过自己暗地里所为之事;不趋炎附势,一直安心伴在自己身边,而不对自己的处境落井下石;虽然罗嗦却是关心自己的处境,虽然是下人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拘谨地让人心烦;活泼好动让自己了解些许宫中事务……
那么,事实呢?
事实可能便是,她已然知道了自己暗地里做着什么,所以自己回来时假作已经入睡已久;自己身边耳目不多,所以有意留在自己身边;因为本就对自己没有恭谨之心,所以绝无媚上之态;她在宫中目的明确,所以日日流连于各殿,与各个宫殿之人熟络……
多方扩张的所有思绪都一并指向了墨雨的别有用心,逝水只觉遍体生寒,脑中不断闪过墨雨的笑靥和叽叽喳喳的话语——突然闪出身来欲要吓人,不好意思时吐出的粉|嫩小舌,与自己一同在这苑子中流连,甚至还是今晨,这个小丫头尚在公公还未把圣旨交托在自己掌中时,偷偷在耳边低低絮语着‘书呆子’这样不敬的调调,漆黑的瞳仁中还兀自忿忿地像个小孩。
而且,而且墨雨现在所为似乎也是在包庇着自己……
手中的花枝表皮粗糙,在莹润的指肚抚摩下衍射着异样的触感。逝水回过头,见墨雨手忙脚乱地抓着一堆杂七杂八的物什满面焦急地向自己奔来,斜阳下光洁的额头渗出了晶莹密布的细小汗珠。
呵,即使她骗过自己再多,和她在一起的三年中,亦有她真心相待的时刻吧——那自己为何不相信,她就算有自己的目的,也在顾及着自己这个暂时的‘主子’呢?
温和的笑容再度袭上如玉的面颊,面向着小宫人跌跌撞撞的身影,逝水放开了此前的猜忌,好歹,现在也选择相信一个人的,哪怕只是小小的片面的真诚吧。
这样,自己才不会更寂寞……
第二十四章 暗卫
夜半时分,皇城中除了时不时列队巡视过的禁卫军外已无人走动。刚过中秋尚圆润的玉镜高悬于空,将卫队手中直指苍穹的钢枪照得遍体生寒,惨白的光芒不时打在赤红的墙面上,留下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光斑亮点。
一如往常般宁静,一如往常般戒备森严,一如往常般,被独自守在斜阳殿的尽欢帝嘲弄为惺惺作态的尽忠赤诚。
靠里的房内灯灭烛熄,尽欢帝静卧在床上听着隐匿于更深的黑暗处响起的沉闷回禀。
“大皇子宫中有宫人三名,除了随侍在旁的小宫婢皆是当年迁至小宫殿时从合如宫带去,身世并无特殊,无一人身怀武功。随侍的小宫婢是三年前新近入宫的,补的是当时因病去世的殿中一个名为‘赵柔’的宫人的缺。此人名为‘墨雨’,广陵人士,无姓,幼时被人遗弃,父母无踪,此后由村中长老收养,生年不详,现年约十三岁。”
尽欢帝依然懒洋洋地卧在锦被间,外袍没有褪去,右手自床沿垂下,宽大的袖口轻轻扫在圆滑光洁的地板上,神情似听未听毫不专注,眉间却有散不开的烦闷:这个羊谷的女人都死了这么久了,这房内居然还满满四溢着不知何种香料的气味,绵长黏滞,周身都清爽不起来。
未现身的人似乎早已习惯了尽欢帝心不在焉的姿态,兀自说道:“大皇子不在宫中时,各宫人尽皆闲散非常,也有不时借故去他殿走动的,大皇子回来之后宫人都基本回到原职,随侍宫人墨雨尽责谦恭,大皇子也暂无无异样。”
“暂,无,异样么。”尽欢帝收回右手,搭在浅色冰簟上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异样甚多了,那夜明明已经清理过的御花园,虽还染着些血腥之气,却也是清淡着的,然竟被得知有过杀生,才让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呆若木鸡般立在洞门边看着神仙样的人儿为人超度念经;又是中秋夜半,本不该到场的人用石子打醒自己,还欲点了自己的睡穴再做打算。
原本就肯定他是为了接近自己成全身份,现在却有些迷惑难解,又不知这样的皇儿,还瞒了自己多少东西。
以往一直想着这后宫和天下一样,糜烂着醉生梦死的气息,纠缠着争权夺势的无聊,满满肆溢了一堆口是心非自作聪明的小人,全无半点真心实意,只待自己稍出心思,便可以将所有诡计大白于众
——现在看来,自己这个皇儿倒添了不少情趣,任是自己琢磨着,得出的结论不过是次次推翻次次重起。
勾起玩味的笑容,尽欢帝说道:“何故中途便回来了?我可不想听到玩忽职守这个答案。”
一语未毕听得香炉边一阵细碎的窸窣之声,却是那人张皇地跪了下来:“朱雀岂敢违拗陛下的命……”
“朱雀岂敢——么,但是你方才便违拗了,我似乎当着四大暗卫之首的面,特地说过称谓的问题吧。”尽欢帝双眼微眯,视黑暗于无物般看向当地的铜质大熏香炉边,直盯地那人气息紊乱口气颤抖着答道:“朱雀知错,请主人责罚。”
尽欢帝闻言有些失望地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朱雀其人武功与其他暗卫之首不相上下,而且忠心可鉴,甚至可说是愚忠了,也因为如此,自己才会把这个有些懦弱,常日里处事便若惊弓之鸟般的人留任到现在。
“我再说一次,我在你们暗卫之人面前不是君主,你们也不是臣子,将来空姓王朝覆灭或是我因故退位了,你们仍然是直属于我的仆从,绝无反叛的权利。”尽欢帝妥协般洋洋洒洒地说道,心中却是浮起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自己尚可以一改平日里惯了的‘孤’的自称,这个人为何总是犯同样的错误。
“主人的话,朱雀一直放在心中不敢有违,方才情急之下一时口误,朱雀不敢奢望主人原谅,但请主人责罚。”朱雀抖着声音低埋起头来,紧咬着的牙关有些发酸,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从来,从来都不敢违抗眼前的男人,从来都只想着要替他分忧解愁,十几年来自己坚韧着苦练武艺,但是本性难改,而今又添心乱,临了临了了也只能一次次地说‘请主人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