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欠扁之包子
一切困惑都可以不再提及,现在且是民间大放炮仗的时候,因新皇登基必定大赦天下,一直被称颂孝感动天的新帝对争权夺位的皇子们尚可以改满门抄斩为己身斩首,妻妾儿女放逐边疆,更何况牢里关押多时的苦役们。而满朝文武,则是忙于献计献策为新帝制订新的年号,以备来年替换之用,聪明地对各个疑点三缄其口。
放着的年号仍然是承贤,此个严冬还在飘雪,刚刚下朝的新帝便马不停蹄带着一干准备就绪的宫人向着王贵妃,哦,现在乃是皇太后所在的慈感殿浩浩荡荡而来。素裹的皇宫失却了鲜亮的外表,却丝毫不失尊贵威严,璀璨的琉璃瓦遮掩了锋芒,狰狞的吻兽披盖了白袍,更像只浅睡着的巨兽,半眯着眼伺机而动,给任何防备不及的人造成致命的创伤。
慈感殿内人声喑掩,全无半点喜悦的气氛。而后,一个似乎有些权力的太监踉踉跄跄跌进殿来,朝着皇太后所在的房间一路无阻地撞去,跪在悄无人声的门口慌慌张张地禀报道:“太,太后娘娘,圣上,圣上带着人,朝着慈感殿来了。”
门内传来似有若无的叹息,仿佛窗外无奈飘落的雪花,带着人人称羡的美丽身姿,只有自己晓得落地后必将覆亡的结局,却还是要忍痛扮演好分内的角色。而后有人说道:“皇上可带着什么东西?”
那太监闻言更是慌张:“圣上,圣上的宫人们,手托着各色糕点。”
“你下去吧。”皇太后说着慢慢落座在雕琢精细的木椅上,对着侍立一旁的福公公说道:“该来的还是要来,也不怪他,知道此事的人,也就剩哀家,和哀家殿里的人了。”话语间透着无比的落寞,却真是没有半点怪责的意思,想自己心狠手辣精于计谋,对后宫与自己争宠之人绝不手软,现在又怎么可以期待自己的儿子对自己手下留情。
福公公忍不住老泪纵横:“太后娘娘未免太悲观了则个,圣上不是这样的人。”
皇太后绽出一抹凄然的笑:“你不用宽慰哀家了,你从小带着皇儿长大,也该知道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留下对自己如何登上皇位知根知底的人。哀家死而无怨,是因为他是哀家的孩儿,现在终有成就了。只是,苦了你了。”
福公公闻言突然收回眼泪,语气坚定地说道:“太后娘娘说哪里话,老奴跟了娘娘大半辈子,为娘娘效力老奴就是赴汤蹈火也再所不辞。”而后走过去搀起想要起身的皇太后,跟着慢慢踱步到悬着白绫的房梁前,看着皇太后小心翼翼踏上搁在一边的木凳,心中感慨万千:“娘娘如此,圣上便不用背上弑母的罪名,连带着斩杀殿中照料不周的宫人都有了借口,但愿圣上能理解娘娘的良苦用心啊。”
心中还未来得及想再多,木凳翻倒在地的声音便砰然响起,同时殷红的鲜血也作条状从福公公嘴角悬挂而下,一时间两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魂魄离体,越过那仍然纷纷扬扬的冬雪,向着不知是天朝还是地府的方向去了,仅余侧卧的木凳似乎还绵延着刚刚的落地声……
新帝虽然出发得早,却似乎有意保持着缓行的速度,都可以看到慈感殿了甚至还停下来赏了一会儿雪景,数百米的距离硬是磨蹭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待到他踏入慈感殿时,战战兢兢的气氛已经侵袭了整个房间,在场宫人无不跪倒在地面色发青,连个会说话的都拿不出来了。
新帝面沉似水,说道:“发生了何事?”
宫人们甚至都失却了面面相觑的勇气,只感觉新帝身上的气势翻江倒海地压了过来,这才稍稍响起了弱弱的回应:“太,太后娘娘,崩……崩了。”
新帝闻言回身亲自拿起近前宫人捧的一盘糕点,仅带着一个贴身侍卫而后对跪倒满地的人视若无睹般走了过去,一路拐到已经混乱一片的太后卧室,见太后已经被人放下安置在床上,原本雍容华贵的脸上全无了生气,面部发青眼球凸起,知道已经回天无术了。对着身后低低道了声:“你,去赐死。”便走进房间,慢慢在床头坐了下来。
房间里已经没有人敢逗留,仅有新帝毫不紊乱的呼吸声回荡在富丽的寝宫间,却只是细细看着太后的脸,眼中明灭不定。
而后,新帝自手中托着的糕点中,轻轻拈起一块合意饼放入口中,稍稍咀嚼便咽了下去:“母后,你当儿臣真有如此狠心么?儿臣此次前来,不过想看看您把自己定义成什么样的威胁,若是您安然等待,我又何苦逼迫母后。”合意饼合意饼,究竟有多少事,可以合意?
——————————————————————————————————————————————————————————
承贤二十三年,皇太后崩,新帝在其入殓时哀恸非常,泪流满面之下近乎晕厥,任是满朝文武劝解皆不能使新帝稍稍宽慰,于是天下无人不赞其孝,甚少有人怀疑其中玄机。
次年新春,改号尽欢。
对于这个分外诡异的年号,朝堂中苟活至今的数人仍然对当时的情形记忆犹新:
正值新春,天气尚寒,上戴黑狐皮缎台朝冠,着黄缂丝面白狐膁接青白膁朝袍,黄面黑狐皮芝麻花朝端罩,胸前戴东珠朝珠,束金镶珠松石四块瓦圆朝带,脚蹬一双蓝缎毡耪帮狼皮里皂靴的新帝端坐在龙椅上,俯视着纷纷上书年号的众臣,良久,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
群臣惑然,却是乖乖住口,而后新帝说道:“爱卿们辛苦了,关于年号孤心中有数,就定为,尽欢。”
此话如重磅炸弹轰入朝堂,冷场片刻后方有重臣说道:“陛下三思,此年号多有不妥,恐会引发天灾,陛下何不选个为天下百姓谋福的年号,祈求上苍降下福祉?”
话音刚落便见新帝自龙椅上慢慢直起身来,天生皇者的威严喷薄而出,尚显稚嫩的脸上突然涌现不可违拗的神色,将站着的群臣惊了个四肢战战,“天下是孤的天下,为天下谋福是孤的事情,何以要祈求上苍?孤的年号,由孤自行承担。再有多言者,斩。”
最后一个“斩”字新帝说得风清云淡,却是将群臣震得瞠目结舌,只能呆立看着新帝拂袖而去。许久许久方才意识到,年方十四的新帝,已经主张满满,完全不是底下群臣可以左右其意志的少年了,更不是可以轻松瞒骗的主儿。
第四章 生辰
时光飞逝,岁月将尽欢帝的轮廓打磨得日益出众,却是慢慢褪去了他初登皇位那几年雷厉风行专权果断的行事作风,原先时日的勤于政务也变得似乎不曾存在过一般,仅有围猎或是罕见的几次处事时方能瞥见些许唯我独尊的傲气和残忍,寻常时候朝堂上甚至难见几回他的影子,众臣劝诫全然无用,后便无人言及此事了,因着六年前鲜血淋漓的回忆:
尽欢九年夏,清晨,群臣已经在没有王者气息萦绕许久的朝堂之上站着苦苦等了两个小时了,经久的冷落忽视让一帮子自命清高的士大夫们终于鼓起勇气,抱着为苍生求福的担当决定做些什么。于是在当时右丞的带领下,身着各色朝服腰杆挺得笔直的官员们浩浩荡荡开至宫门,而后齐齐整整跪下开始无声的抗议。
然,数小时后,皇宫仍是一片宁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出现帝王派下的抚慰之人。尚未进餐,膝下发麻的士大夫们有些焦躁,上午没有显出凶狠迹象的日头已然停在高头,开始毫不留情地普照大地,将石砌的砖路炙烤得几乎冒了烟,有些体弱的官员忍受不住地左歪右倒。
形势迫人,必须改变策略,于是群臣经商议后便开始有声的抗议,各路言官们慷慨陈词,及至后来底气十足的武官加入,声震云霄,将个庄严宏伟的皇宫闹腾得可以和菜市媲美。
然,直到官员们声嘶力竭摇摇欲坠,更是有人悄悄退场回家休养生息了,紧闭着的宫门仍然没有丝毫开放的意思。这多少让群臣有些失望,随着太阳西沉,眼见着冷月就要攀上来,跪到意识不清的抗议者们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跳梁小丑一般。
所以当朗月洒下余辉温和地将人群笼罩,宫门吱呀一声打开,而后一个手捧锦绫的太监出现在门口时,众人都觉得奇迹出现了。而后,那太监慢慢展开圣旨,下达了在场官员按品阶杖打的圣谕,将已经身心受创的众人惊得几欲晕厥……
那个午夜,宫门外血肉横飞,跪了十几个时辰的官员们被拖倒在地直接上刑,高悬于空俯视苍生的明月一如尽欢帝下达的圣旨般淡漠。天明之后宫门前被打扫地如往常般干干净净,就品阶杖打的谕旨让陵园里却添了不少重臣。
然,谁也不能说请愿是无果的,至少第二天幸存或未曾参与的官员们一上朝便见尽欢帝面色温润笑容和煦地坐在龙椅之上,而后慢慢扫过到场的群臣,淡淡道了句:“昨日,爱卿们可尽欢了?”寒尽了底下愈发胆战心惊的官员们的心。
但是这位皇帝也有自己处理得相当妥贴的地方:后宫。
后宫没有专宠,皇帝翻牌子似乎只是随机而来,无论妃嫔们如何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或是学习琴瑟琵琶招引他,都是枉费心机。因此长期以来后宫的争风吃醋似乎都是小范围内实施,或是根本无醋可吃。说皇帝不好色吧,他却是夜夜宿在妃嫔殿中,没有一日独处,而且据说不上朝的那几日白天都有些耽于温柔乡;但若是说他好色,他的妃嫔数量与前几朝想比又是少之又少,似乎只是够用,而且完全没有因为哪个妃子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但是现在,这唯一处理好了的地方似乎也出现了危机:自周边一个名为羊谷的小国奉上来一位绝色女子之后,尽欢帝似乎把翻牌子的随机性变了变……
不提那异域女子,且说大臣们其实也希望尽欢帝和后宫各妃嫔好好切磋切磋,只因尽欢帝连年辛勤劳作成果却是不太尽如人意,仅是登基次年诞下一子,而后十几年内竟然只有两位小公主和一位小王子,简直是单薄到了极点。
照说这个情况,那个早先出生的皇子应该受尽宠爱,尽欢帝却连他诞生那日都没有到场,连刚生产完毕不顾众人阻挠跪在尽欢帝书房前半日之久,最后晕厥过去的洁妃都没有能让尽欢帝生出半丝怜悯,哪怕只是来看一眼小皇子。
而洁妃因那日的莽撞落下病根,过不几年便郁郁撒手人寰,如此小皇子的处境更是难堪,竟被迫令搬离洁妃所在的合如宫迁到了一个不知是哪代帝王建到一半扔下不管的小宫殿里,跟去的宫人少得可怜,吃穿用度更是与皇子的身份不符。
这倒还好了,更夸张的是,大皇子,居然没有被赐名!
群臣上书抱不平的,婉转相告的多如牛毛,都被还犀利着的尽欢帝用眼神和连番贬谪压了回来,小皇子的处境却是毫无变化,甚至还有恶化的趋向。群臣还以为是尽欢帝不喜欢子嗣,但是后来出生的公主王子都得到了与前朝一样的待遇,这便让人有些不解了。
此事被搁置了好些年月,近些时候方才有人趁着尽欢帝上朝的时候隐隐打探了一番,尽欢帝难得地出现了困惑的表情,半晌方才定定地说道:“七月十五鬼门大开,那日出生的皇儿,不吉利。”
不吉利,不吉利,这个说辞很快由着口舌混杂的众人传播了开来,几日后一个有些剥落了漆墙,周遭空旷,似乎和皇宫恢弘建筑氛围不太符合的小宫殿后苑里,弯着腰,竖着小髻的青衣宫人撅着嘴,对着不远处细细照料一株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花木的纤瘦身影说道:“那个皇帝说你不吉利才不喜欢你的咧。”
穿着白衣,在清晨的迷雾里朦胧到几乎要隐入空气中的人儿没有回身,手上依然不停地努力扶起折了的藤蔓。不吉利?笑话,那样在年少登基时便能说出“何以要祈求上苍”的人,会因为一个人的生辰不吉利便冷落他么?
想着如此,眼中却是隐隐的笑意,口气也是温吞似水:“墨雨不要胡说哦,这话在这里可以说,在外面可是要被杀头的呢。”说着稍稍侧过头来,在言及‘杀头’时左眉还微微挑了一下,努力作出恐吓的神色。
青衣宫人愣住,却不是因为那人的话,而是他偏过头来左眉稍扬时的风韵,伴着这日早来的雾气,美得,倾尽人寰。
微风拂过,散开了属于清晨的迷雾,朝日尚未咄咄逼人的气息轻轻挪动过来,稀稀薄薄的淡黄色光线将这个小苑笼罩其中,每一分每一寸都似得到了神的眷顾。
宫人看着白衣人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白皙的侧脸,喃喃中不知该说什么。
“墨雨怎么了?不是被吓坏了吧?”白衣人从已经扶正的植株上腾出来,缓步向着定在当场的宫人走过来,而后伸出沾了些许泥泞的修长双手,在她面前摇了一摇,后者这才如梦初醒般吓得向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