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城哑人
“不止有趣,也很美味。”无厌戏谑一笑,边伸手去推门,边道,“因着宗门传承最久远,便也有许多上古时候的奇花异草,神兽仙禽,可熬炖可爆炒,亦可烘烤。”
“要说我吃过最难忘的,便是方才真定那小胖子所说的仙鹤,可惜老太上只养了两只……”
话未说完,木门嘎吱一开,老太上和虚衍大师两张阴沉沉的老脸便出现在了门后。
近路,果然是近。
程思齐一见内里两位老佛修,心里便已经做好了替无厌挨打的准备。
但却没想到,无厌脸上丝毫没有坏事被撞破的紧张羞愧之色,反倒是镇定自若地推开门,边拉着程思齐往里走,边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我吃了半只,另外一只半,都不够老太上塞牙缝的……”
老太上再维持不住一脸阴沉,开口便是一声笑骂:“你这小秃子,还知道回来!”
虚衍脸上也露出笑意。
门后便是一间简陋朴素的佛堂。
一眼看去,与凡间许许多多的小寺庙内的佛堂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两侧的墙上靠了整整四排木头书架,卷卷累累的佛经堆在其上,弥散着亘古久远的气息。
“这就是你拐回来的,程家小子?”
老太上抬眼看了看程思齐,有些高兴,不住点头,“不错不错,这眼睛这鼻子,好看……腰细屁股大,一看就是个好生养……”
话没说完,被无厌随手抓起的一个包子堵住了嘴。
虚衍无奈道:“师伯,您就正经点吧,非要惹他。”
说着,他招呼程思齐坐下,推给他一套碗筷。原来老太上和虚衍大师正在用着晚间斋饭。
三菜一汤,清淡简素。
程思齐拿起筷子,算是明白无厌这一身正经里裹着的促狭是从谁学来的了。
他也不客气,夹了几筷子菜,又给正和老太上互相塞对方包子的无厌舀了一勺豆腐汤。
“休战休战!”
老太上斗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干瘦的身子抖了几抖,骂道:“小王八蛋,成了大乘了不起啊,娶了媳妇了不起啊,尊师敬长知不知道?不是当初求着我,求着你师父收拢玄剑宗残魂的时候了……”
无厌不应声,拿起筷子给老太上夹菜,挑鱼刺。
“这还行。”
嘟嘟囔囔一会儿,低头看见碗里的鱼肉,老太上便又舒展开眉目。但一转眼,瞧见程思齐碗里的鱼肉比他的多,他便又吹胡子瞪眼睛,老顽童一般朝无厌翻白眼。
程思齐一拍储物袋,取出一坛梨花白,朝老太上和虚衍道,“您二老尝尝这酒。”
天隐寺佛修道路各有不同,有人死守戒律,有人却可视破戒于常事。
虚衍和老太上显然都是爱酒的,一人倒了一碗,便痛饮起来。最后连带着不沾酒的无厌和程思齐也不得不陪着喝。
初至天隐寺,一顿晚饭却吃得如同家常。
“好酒哇。”
老太上长长地舒出口气,道,“这凡间的酒,是你们二人在燕北时酿的吧。”
“你二人堕入凡尘……却是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无能了。”
他垂眼看着清透的酒液,嗤笑一声,“天隐寺隐于无尽天穹,说是不问世事,何尝又不是在逃避世事?只是逃来逃去,却也跟无头苍蝇一般,不知在逃些什么,避些什么。”
虚衍叹息着摇了摇头。
“你们有此等生死之劫,能完好归来,是天意。”
老太上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牵扯出一丝嘲弄之色,瞥向无厌,“但也别被天意这样轻而易举地贿赂。争仙路……这件事非同寻常,你这小秃子,什么时候也甘愿去做别人手里的刀了?”
程思齐神色一动,也看向无厌。
之前无厌同他说了齐暮和巨树之事,这些时日他疯狂缠着无厌双修,以徒增进两人修为与感应,便是因着此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慢慢喝了口豆腐汤,无厌朝着程思齐安抚一笑,抬眼道:“况且,您百年千年地不出世,今日却在这里等我和思齐,不就是想听一句准信儿吗?我可以告诉您,这仙路,我要争。”
“不论我是刀,还是持刀人。”
老太上望见无厌眼中一派的平静从容,神色一怔,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摇头笑了笑,看向虚衍,骂了声:“你教的好徒弟!”
说着,却摔下一卷竹简,砸在无厌脑门上。
“你既然要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好好看看吧。”
撂下一声冷哼,老太上的身影便如幻象一般,倏地消散在了蒲团之上。
小小的四方饭桌上,大碗里酒水不减,小碗里鱼肉也分毫未动,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程思齐目露诧异。
便听无厌笑了笑,拾起那竹简,低声道:“此处便是禁闭佛堂……老太上坐化之地。”
“他可是个老不羞。”
一面展开竹简,无厌一面道,“便是驾鹤西去了,也舍不得这天隐寺珍馐美味,总要留下神念偷馋。我住在这里那五十年,他总共偷了我一百八十个馒头,三十三个烧鸡。”
他顿了顿,看向程思齐。
“不过他对我很好。”
程思齐举起汤匙,喂了无厌一口暖暖的热汤。
竹简铺展开,一行行字迹落入无厌眼中。
他面色平静地看完,一卷竹简递给程思齐,才抬眼看向虚衍:“师父,你不想我去?”
虚衍垂着的眼皮动了动。
他沉默片刻,才道:“作为师父,自然舍不得徒弟。你也看到了,这争仙路并非是一件易事。首先,你修为不够,刚入大乘,连渡劫都不是,拿什么去对抗仙路,推开仙门?”
“再说其次。”
虚衍叹了口气,“这竹简上也写得明明白白。我天隐寺传承至今,自然知晓许多其他宗门无法窥探的隐秘。但有关这林空鱼,为何自毁仙门前,一次又一次,整整九世,见仙门而不入……”
“没人知晓原因。”
他眼里露出沧桑之色:“灵界已经万年无人飞升了。自异兽之祸起,无人可达渡劫期,也甚少有人修极致道路,引动仙路。林空鱼那九次争仙路,也都未有真正的仙路异象发生,十分古怪。”
“如此诡异局面,为师自然不希望你踏入其中。”
无厌却漫不经心一笑:“九世见仙门而不入,却也要去争这九世仙路。但这第十世,他却一反常态,投于劫界。他前九世是作何想,弟子猜不透。但这一世,弟子却知道,他是想换条路走。”
虚衍慢慢抬起眼。
无厌眼神幽深,低声道:“或许是不知从哪一年起,灵界的仙路……断了。断了的路,自然无法再走。林空鱼想成仙,所以要换条路。而劫界的异化之路,也恰好就是一条路。”
“很多人都有这个猜测。”
颔下的胡须颤了颤,虚衍沉声道,“但灵界无人有能力走上仙路,去看一眼究竟。而看了这究竟的林空鱼,却自始至终,藏得很深。”
他苦笑了声:“那可是整整一界修士的飞升之望!”
“万年来无数猜测,无数揣度,无数试探,为的都是一条路。”虚衍苍老的声音微哑,“你看那些人一个个说着甘于平庸,但从踏上修行之路的那一刻起,谁求的不是一个飞升长生?”
“……那是能让人发疯的东西。”
压抑而颤抖的嗓音,如同一片枯枝,不甘地呐喊着,颤抖着,簌簌地震下雪来。
雨打窗棂,有蛙声远远传来。
幽凉的佛香穿杂着小和尚们稚嫩含糊的诵经声,钻过门缝,扑落在虚虚垂落的袈裟僧袍上。
无厌垂眼看着素白袈裟上的纹路,慢慢笑了起来:“您知道,便是明白。”
虚衍注视着他。
此刻他不像是一位只手遮天改山河的大乘修士,而更像是一名无奈委顿的寻常老人,正看着自己固执远行的孩子,想要阻拦,却又伸不出手去。
“从你选择斩魔路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
虚衍慢慢起身,“你不是想修行……”
“你是想求仙!”
他推开门,撑开伞,缓缓往外走,“不管多大的风,多疼的雨,你也一直在往前走。路断了,人将死,也不知道回头。”
“臭小子,你要的是长生,天隐寺给不了,自己找去吧。”
苍老的声音远了。
细密的雨声漫过石阶门槛,洇透白色的袈裟。
无厌喝完最后一口汤,要起身,却忽然被一只手攥住了僧袍与袈裟的一角。
那只手轻轻覆在洇湿的暗色上,慢慢以灵气蒸干雨水。手的主人坐在一旁,边细致认真地做着手头这件事,边将身后的极情剑抽出,横放膝上。
“我与你同行。”
程思齐道。
第八十六章
从天隐寺出来, 正是夜尽天明。
破晓的曦光透隙而来,映得朵朵彤云堆如繁花, 团簇铺染间漫过苍翠千山,疯涌着破开天地的夜。
一丛丛的露水掠膝。
无厌踩在有些潮湿的林间泥土上,同程思齐并肩下山。
薄雾寒凉, 筛着蒙蒙的光,洒在两人时不时碰到一起的衣角上。隔着层层叠叠的树影, 可以看见盘山的江边已撑来了乌篷船,船家的吆喝声破雾, 传出去很远。
“要坐船吗?”
几缕沾湿的发丝荡过程思齐眉间,他偏头看无厌, 眼神澄澈, 却又带着坦荡纯涩的暗示,“我们还未在船上……”
一心思绪,都被程思齐不要脸的一句话击散。
无厌回过神, 握住程思齐的手腕,一边轻轻摩挲着那处形状姣好的腕骨,一边好笑道:“宗主大人这是记恨我呢。凡间那次是你身子不好, 天寒地冻的, 在船上做过一遭, 还要不要命了?”
觉出无厌手指有些凉, 程思齐反手握回去,笑了声:“所以你要补偿我,到了船上, 听我的。”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