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茭白
这是提醒他此处有破绽。容胤心神一凛,当下不敢再分神,全力迎战。
他最近一直在练长拳,讲究大开大合,万法俱包。影卫先引他完整的走了两遍拳路,就开始故意露出空门,教导他变化招式攻击。两人来回过了几十招,容胤全力以赴,掌下交击虽然激烈,弹回来的力道却温润柔韧,一震即收,把他的急躁全包容了下来。待容胤渐入佳境,将各样变化演练一遍后,影卫就转退为进,专攻他防守薄弱处。两人来回走了几招,容胤身上被对方点了五六下,均是生疏破绽之处。他被打得狼狈,念头一转就在胸前卖一个破绽,引对方长驱直入,他好两翼伏击。
影卫果然挺身而入,一拳击进。交错间容胤见着了他的眼睛,眉目低敛不高于自己胸膛,眼神却极为柔和专注。
武者大多桀骜。这里虽然还算宫中,但拜殿的武者来来去去,礼仪并不算严谨。他喜欢来这里,也是因为大教习为他侍剑时,虽然持礼甚恭,小节上却并不讲究。以前和那位老侍剑人过招皆是四目相对,偶尔对方还会出声指点,很少像影卫这样,即使打到面前来,也还恪守着规矩。
他微微一分神,就被影卫打在胸口,力道纯柔,发力的层次非常清晰。他立刻就准确感知到对方收力在后半段,当即往后面两翼包抄,却因为动作生疏,再次被点在了肩膀上。
两个人对练了大半个时辰,容胤身上被点了十来下,简直是史上最糟。他有点不甘心,打起精神竭尽全力,终于在最后几招时使出绝妙变化,居然破解了一次影卫的攻击,登时心里得意,收招的时候也不掩饰,微微翘着唇角。
酉时一报,武课即停。容胤就绕到后面浴房冲洗更衣。水池子里热气缭绕,他缓缓沉浸进去,靠在了温烫的池壁上,心里很高兴。
这是他练拳以来,第一次破解了侍剑人的招式,辛苦练习这么久,终于有了点进步。
身上被影卫点过的地方,开始微微发热,有点异样。
这是侍剑人故意留下的触感,会在身上停留一段时间,用来帮助他反思短处,牢记招式。比起老侍剑人的手法,影卫给他留下的感觉要温柔得多,像羽毛一样轻盈,但是存在感非常强,有点痒痒的。
容胤便按着那几个位置,默默的又记诵了一遍正确的招式。
等他从水里起身的时候,影卫给他留下的触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侍剑人和几位大教习应该都在外面等候,他换衣服的时候,听见大教习在外面压低了嗓子悄悄问:“有没有失手?”
影卫简短的回答:“没有。”
容胤手上微微一顿。
这么说最后那招是故意叫他赢的。想叫他开心。
嗯……他确实开心。
知道了真相也很开心。
容胤若无其事,出了浴房迎上了众人,向侍剑人一点头表示谢意。
影卫低敛着眉目,深躬身回了礼。
他在众宫人的簇拥下出了紫阳殿,一抬头就见御书房两位侍墨参政在外面等着他,手里捧着封了火漆的小盒子。
八百里急报。
容胤心里一沉。
第4章 随侍
朝廷一向有定例,像八百里加急这种消耗极大的传递方式,只有边关告急或者严重匪患才可以使用。到他亲政后,又加了一条,天灾牵连超过三邦的,也可奏。
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不用看内容,已经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漓江水患,改道夺沅。
莞濂湘下了这么多天暴雨,加上今年汛期秋后才来,两相叠加,下游必定撑不住。这几年沅河的入海处引流渐多,早有篡夺之相。那里是云氏郡望,他早就警告过云安平,叫他沿沅北流域退耕三千,以保子民平安,至于这事做没做,他就不知道了。
大水之后,必有瘟疫。有灾民。有饥荒。
世家郡望,皇令是下不到的。他仅能召云氏家主来,切切叮嘱一番。至于回去怎么赈灾,怎么疏浚,还是云氏自己的事情。
可这社稷之大,共用一片皇天,哪有独善其身之处?天灾后,若是云氏安置不力,必有大批灾民逆流而上,往莞濂湘三邦去,且不讲现在这三个邦还有没有余粮供给饥民,但说瘟疫一事,若被灾民带进了莞濂湘,那就是一场没顶之灾。
莞濂湘三邦,颗粒无收。下游漓江改道,千顷良田全成汪洋。
受影响的不仅仅这一年。未来的三年五年,如何划拨粮种,如何赈济灾民,如何应付税银锐减,存粮亏空,都是大问题。
他手里纵有银粮洪流,此时也不免愁肠百结。调控配置的办法有一万种,但是怎样能把损失降到最小,怎样能稳稳妥妥的把东西运过去,却没人知道。
座下人人仰望,等着天子圣明。小指头动一动,一个念头出了偏差,就是千万万个家破人亡。
容胤拿着那份急报,心情沉重,回了御书房便下旨,要侍墨参政拟个人选出来赈灾。
钦命的外差都是二等参政出人选。那个陆德海要是有眼光,就应该往这上头争取。
等票拟的名单呈上来时,容胤果然在三个人选中圈了陆德海。
琉朝参政一职,相当于朝廷重臣的预备役。凡入了上三品和平三品的青年才俊,都有资格参加遴选,由皇帝亲赐衣冠,入御书房参政,称之为“点墨”。这些人没有什么实权,主要工作就是辅佐帝王处理日常政务,外派办一些不算重要的小差事。他们平日里耳濡目染,跟着熟习国事,待到能力手段都长成,出去外放两年,回来就是妥妥的国之栋梁。陆德海家世贫寒,能做到二等参政已经是极限。他在朝中又没有根基,熬个二三十年得不到外放机会也不稀奇。此人能力手腕都不错,重要的是眼光很准,值得栽培。
这次外派赈灾,并不需要陆德海做什么。钱粮绵草的征调,安民治水等事还需要拿到例朝上讨论,将来会派真正的能臣干吏到各地督查。现在水患甫发,他只要过去把各州郡路子打通,开了粮仓组织地方乡绅出粮出力即可。容胤更需要的是一双眼睛,为自己看一看漓江沿岸的实际情况。同时,他也要看一看陆德海的心性品格。
圣谕已下,到了第二日,陆德海便来谢恩。
他穿了一身簇新的朝服,头发都拿油膏抹过,满面红光,打扮得精神抖擞。这次出去便是钦差,官位平地起拔,又是回自己的家乡,可谓荣归故里,春风得意。那日御前奏对,看来是摸准了圣上心思,或者至少,没有让圣上起恶感。他满心的雀跃和雄心勃勃,进了御书房便大礼拜倒,朗声请安。这次他胆子大了许多,目光平视,见着了圣上一身鸦青常服,龙睛凤目,有天人之姿。
容胤正看着舆图,听见他请安,冷淡的“嗯”了一声道:“听说你是莞南陌陵人氏。”
陆德海连忙称是,只听得圣上又道:“两河督道今日递上折子,莞南水患,危及全境,灾民流离无着,民间放粮不堪支用。朕怜你家乡苦难,特派赈灾,你路上缓行,不要太过忧急。”
陆德海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丧胆。
他忘形了!
家乡水患,灾民衣食无着,他居然在圣上面前喜形于色,毫无悲悯之相,哪是个忠君忧民的臣子?
还未济世先思荣归,稍得拔擢就喜见颜色,在圣上面前又不知收敛,他这是自寻绝路!明明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吞下多少委屈欺凌才到了今天这个位置,怎么圣上小小的一个青眼,就让他如此得意忘形!
陆德海慌忙伏地,御书房平整的金砖光可鉴人,清晰的映出了自己一身簇新的衣裳和华贵的玳瑁头冠,他登时自惭形秽,恨不得钻地缝里去。只听得圣上声音沉稳无波,一条一条开始交代各项事宜,他颤声答应,冷汗又开始吱吱往外冒。
该说的都说完,容胤就把手里的舆图折好,手一伸,舆图搭在陆德海的头顶,缓缓道:“这一条,是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