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茭白
陆德海慌忙称是,一个头砰地磕下去,额头肿起老高。只听得圣上道:“朕要你多加体察,把莞濂湘三邦的灾情细细报来。若得间隙,就入沅北一趟。事无大小,悉需奏报。”
沅南沅北,都是云氏郡望,圣上此举大有深意。陆德海来不及多想什么,皇帝又道:“到了地方,把漓江改道的水路标到这张舆图上,拿回来给朕看。你做事勤勉,朕早有耳闻。莞濂二邦早就应该好好治一治,只是朕手边,却一直没个体察水乡民情,通晓政务的臣子。去吧,这千万万的父老,和那饿殍遍野的家乡,朕就全交给你了。”
陆德海心血为之沸腾,双手高举过头,接过了舆图。不管是圣上言下的提拔之意,还是那沉重的交托和信赖,都让他激动得难以自抑。他捧着舆图在胸口,颤声道:“圣上放心,臣一定不负重托!”
容胤微微一点头,平淡的说:“借你两把刀。”
他手一挥,叫进了两位御前影卫,对陆德海说:“此次是为赈灾,万事以保民为要。若有挡路者,杀无赦。”
陆德海只觉得胸口一阵热流涌过,又是兴奋又是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磕头。
他这一趟赈灾,主要是和各地守备知州打交道,组织他们开仓放粮,安置灾民。他出身寒门,虽然挂了个钦差的名头,人家卖不卖面子,配不配合,都还是未知之数。可若有了御前影卫随侍在身就不同了!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朝廷命官,真正是逢山开路,说杀就杀,全凭自己一时喜怒!他这一趟钦差,那可真正是当得威风八面,赫赫非凡!
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正想向圣上慷慨陈词,表示一番决心,只听得皇上又嘱咐两位御前影卫道:“天子刀兵,诛恶伐贪,你们要有分寸。”
两位御前影卫单膝点地,齐声答:“是。”
陆德海匍匐在地,觉得好似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登时上下通透凛然。
差点就犯了大错!
从头到尾,圣上可半点没说过“随侍”二字!他嘱咐影卫要有分寸,便是说,御前影卫自己有临事裁夺的权力!
这不仅仅是两把刀,这还是天子的刀!有拦路者固然可杀,他若敢办事不利,借此耀武扬威,照样可杀!
自己这点心思,恐怕在圣上眼里早就看得一清二楚,几句话轻轻敲打,要看他往后表现!
圣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莞濂二邦里有他的位置。大饼就吊在眼前,能不能够到,得看他自己!
短短半个时辰,陆德海心里头大起大落,出了一身冷汗,又出了一身热汗,最后又出了一身冷汗。他噤若寒蝉,满怀敬畏,再没了进御书房时的意气风发,老老实实的和两位御前影卫一起谢恩请辞,领差而去。
容胤等人离开,就屈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他一见陆德海满面得色的进来,就知道自己心急了。这家伙还要再磨砺,现在栽培还为时过早。
于是轻轻敲打,先除了他急躁之心。
他心里,有那么几个人选,都是值得花心思教导栽培的杰出人物。这几年他不动声色,已经把他们都放到了合适的位置上,雷霆雨露双管齐下,就等着他们自己成材结果。
可是有那么一批人,他一直有意无意的疏忽了。
他的御前影卫。
刚才那两个影卫中娃娃脸的那个,一说是,他就听出了声音。
就是秋巡时在溶洞中上蹿下跳,活泼得像只哈士奇的那位。当时还在替黑衣影卫惋惜失掉的随侍机会。
确实。对于御前影卫来说,随侍帝王的机会非常难得。穿越后,他怕被形影不离的御前影卫看出端倪,一直有意疏远他们。到现在沿袭成惯例,御前影卫只负责在殿外防卫和派外差,几乎和宫中侍卫无差。
没有随侍机会,就是在坑他们。到头来,也坑了他这个皇帝。
随侍,并不仅仅是服侍帝王。更重要的,是在帝王身边,耳濡目染,培养政治敏感度。他们看多了各项政事的联系冲突,突发事件的处理和朝中诸臣的升降,能够对朝局有一个全盘的了解,这对他们退宫后的仕途大有帮助。大部分御前影卫退宫后一辈子都会以帝国护火人自居,这些人,就是他皇帝的人。也是他权力的根基。这些人官当得越高,路子走得越稳当,他这个皇帝脚下就越踏实。
他穿越过来,真是看尽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比谁都清楚在一个生产力并不发达的封建王朝里不懂争取权力的后果。高处不胜寒,尤其是高到皇帝这个位置,真正是脚下难有立锥之地,身后却临万丈深渊。要是他这个皇帝没有震慑力,不让人敬畏,发出去的旨意得不到别人百分之百的遵从,很快,他就会被那些世家大族的勋贵们抱团架空。
他只有争取最多的支持,让属于自己的人多一点,走得好一点,才能保证在这场皇权和世家权力的争夺中一夫当关。
在文,他有科举。虽然现在还不成气候,但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后,他相信历史总会殊途同归。
在武,他有御前影卫。现在是时候了,让他们爆发自己的光彩。
容胤计议已定,便传下谕旨,即日起着御前影卫入书房随侍。
第5章 侍寝
一晃二十来天。
朝臣们关于漓江水患的折子,雪片一样递进御书房。诸奏折众口一辞,全是要圣上佩大德于天,省偱政之所失,高居深視,抚临天下以奉宗庙。侍墨参政一条条读来,听得容胤满怀暴躁。
他知道这是一种政治正确。天灾甫至,诸事繁杂,与其担着责任谏言,不如拿一份绝对正确的折子应付。第一批递上折子来的,全是些勋贵世胄,豪门家主,平日里养尊处优,只对自己家族利益负责,白占着权臣高位,朝中政事很少参与。要等到第二批第三批,真正有价值的建议章程,才会递到御案上来。
这也是为什么,一有点天灾人祸他就如此紧张的原因。
皇权与门阀分庭抗礼,天下乱如散砂,抵抗灾害的能力其实非常脆弱。所有家族都要优先考虑自己的利益,每个人都在互相牵制,无限内耗。他一条圣旨下去,声音出了皇城就会迅速消减,等下达到各城郡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纸空文。人一出生,就按照家族品第在这个社会上排好了位置,真正有才华的人,上升通道少得可怜。
没人想着治国,诸臣只求齐家。每年的各项税赋捐庸,大家都想着能少交就少交,能拖欠就拖欠,可是等遇到了天灾人祸呢,又一个个指望他出手。要不是当年他一举倾覆林杜二氏,连收两处世家郡望的积财,现在国库里根本就没有积余。如今漓江沿岸的世家郡望,他的权力完全插不进去,荆陵隆氏郡内河道於塞却不治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等上游发水了,再手忙脚乱的去赈灾。
这个社会,需要团结一致,往一个方向使劲,才能真正富庶稳定起来。
他要集权于皇家,收天下苍生为已用。
他已经做了一些。推行科举,团结中层势力,栽培良材,并且把军队财政的大权牢牢抓在了手中。如今他亲政时日尚短,根基也不深厚,这点心思还不能流露。他要不动声色,缓缓蓄力,一点一点撬动这个体制,掐掉几个大户,为天下黎民,争取一点稳定。
容胤心不在焉,忍着愠怒,听侍墨参政把奏折一一念过,又把这个月的笺箱看了一遍。
过了未时,云板一敲,诸位参政即散值回家。
这是他亲政后立下的规矩。凡事必有时,有弛,有止。
他御下严厉,书房里干活的成天崩着神经承受高压,就得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放松休息。所谓伴君如伴虎,生杀予夺全在帝王一念之间,越是大权在握,就越得让自己的行为可预测,有法度,给人一点安全感。否则人人提心吊胆只顾保命,全部精力都拿来揣摩他的喜怒,正事就没法干了。他有一份非常精确的时间表,由值刻宫人时时提醒,尽力保证照着上面时辰活动,很少有违背。
每月初三,他会去一次聚水阁拿书。现在时辰还早,他便让御前影卫把记录的起居注拿过来翻了翻。
御前影卫入御书房随侍后,他给安排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写帝王起居注。他每日在书房里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办了什么事,全要记录下来。他自己不需要这东西,叫影卫记录是为了帮助他们快速熟悉政事,顺路识记一下朝廷各路官员的姓名官职。一人一天记到现在,差不多也记了小半本。
容胤便从第一页开始,粗略的看了看。大部分人写得都不错,有的人一看就性格谨慎,事无巨细,连朝臣的长相衣饰都写了一遍,有的人则活泼很多,天马行空思路发散,添加了不少自己的补充。有人对数字很敏感,来一个朝臣就写人家身高臂长,把奏议说过的粮款数额写得清楚明白,有人显然疏于日课,字写得笨拙歪扭辞不达意,还画了幅小画,容胤就在上头朱批痛骂了他一顿。
他翻到某一页上,打眼一看就怔了怔。此人字写得一般般,关键是记录得非常利落有条理。某事因何而起,如今为何奏报,最后又怎么解决,都写得清晰明白。更可贵的是,凡事若有关联,他就留条脚注标记,思路十分通透。御前侍墨第一年进上书房尚且懵圈,他未受过专门的训练能达到这个程度,真是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