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上樽
“下人怕你是因为他们不守规矩。主子,你一点都不讨人厌。”
“我杀过人,也伤过你,你不怕我吗?”
“我不怕你。你伤不了我。”严朔随口道,一边俯身帮元子攸脱去鞋袜。
“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那样。”元子攸任他摆布,一只手捂住眼睛,“你知道的,我不想那样。”
“我知道。”
“我不吃药。”
“不吃。”严朔展开被子将他裹了个严实,“没病吃什么药?”
元子攸不说话了。
严朔最后替他掖了掖被角,然后伸手放下一边床帘:“别胡思乱想了,主子,好好睡一觉,醒了我伺候你吃饭。”说完他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元子攸忽然又开了口:“救元彧的事,你怪我吗?”
“我不怪你。”严朔停下脚步,“不懂得反抗,会愈发让人看不起。”
他太了解元子攸了。像这样一个冷酷自私的男人,绝不会因为怜悯多管闲事,救元彧多半只是为了和尔朱荣作对。
“主子,你想干什么就干吧,我不拦着你。只要不伤了自己就好。”
元彧从最初的惊恐中恢复过来,发现自己成了元子攸的随身物品。
元子攸吃饭他得陪着,元子攸办公他得看着,元子攸念信他得听着。总之无论元子攸干什么他都得跟在旁边,切不能离了视线。一开始他怀着感激,对元子攸言听计从,时间久了就渐渐地受不了了——这哪里是保护,简直就是软禁。可就算是软禁也没有寸步不离的道理啊!
元彧不傻,几天下来就觉察出元子攸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因为对方也的确是救了自己的命。如此犹犹豫豫了好几回,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试探着提出要回府过夜。
“回府?为什么?”元子攸显得很诧异。
“君臣同住,不合礼数。”元彧咽了咽唾沫,将事先想好的理由搬了出来,“况且皇上公务在身,臣在场多有不便……”
“朕都不计较你计较什么,现在回去就不怕送了性命?”
“皇上既然有言在先,元将军应该不会再为难我。况且都过了这么久了……”
“你是嫌朕多管闲事?”元子攸一摔筷子,“混账东西,朕好心救你你还不耐烦了?想死朕现在就把你送回牢里去!”
元彧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再不敢当着元子攸的面提回府的事。
来到寝宫已经大半个月了,除了头一天夜里被允许往府里送过一次口信,之后他就再没有和家里人取得过联系。元子攸翻脸比翻书快,常常是笑着笑着就发起怒来,元彧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不敢询问外面的情况,一个月下来活活愁掉了八斤肉。
寝宫里有人愁,寝宫外也有人愁。
元天穆派人包围了元彧的府邸,从早到晚地候着,预备着一旦元彧出现就把他逮起来。这回一定不再耍什么花样了,人一到手就地处决。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元彧像是死在了皇帝的寝宫里,连个影子都没有出现过。元天穆在心里把元子攸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最后无计可施,只得如实汇报尔朱荣。
几天后送信的小兵回来了。元天穆急不可待地招呼了他:“将军说什么了?”
小兵道:“将军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怎么可能……真一个字也没说?”
“将军说,他知道了。”
“这不是废话嘛!你下去下去……”元天穆喝退了小兵,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怀疑尔朱荣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尔朱荣没生元天穆的气。
他甚至没生元子攸的气——不是不气,是没工夫气。起义军的顽固超乎了他的想象。有个叫韩楼的匈奴人领着一帮亡命之徒,不知怎么的和葛荣的残部搅到了一块儿,在夜里偷袭尔朱荣的先锋队。主将贺拔胜此时不在营中,秀容士兵群龙无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尔朱荣闻讯率兵连夜从中山赶往蓟城,行到途中忽又传来消息,说是贺拔胜的手下别将独孤信已经整集兵马与韩楼的人僵持上了。
独孤信原本是葛荣的部下,邺城之战后受降投靠了秀荣军。尔朱荣尚不清楚他的底细和能耐,见他自作主张,擅自行动,心里又气又急。元天穆的人赶在这个时候去跟他汇报宫里的事情,他打心底里觉得不耐烦,接过书信潦草地看了两眼,手一挥就把人送走了。
元彧不知道自己暂时获得了安全,仍是期期艾艾地在寝宫里过着内忧外患的日子。
前阵子元子攸叫人翻修了明光殿作为他的办公场所,临时审议院解决不了的案子可直接送至那里,皇帝亲自出面定夺。老百姓一看告示,“狱成皆呈,帝亲临问”,一个个都呼天抢地地跑到审议院门口请求天子为民做主。元子攸兴致勃勃地来者不拒,什么都要看上一眼,一时间明光殿上案卷如山。
元子攸三天两头的往明光殿跑,待在寝宫里的时间比以前少了很多。元彧总算得了些许自由,自由的同时又感到无事可做。看似管家的严朔经常一天到头都不见人影,即使出现了也是木着一张脸不怎么搭理人。城阳王倒是三番五次地来拜见元子攸,有时候等得无聊就一个人在寝宫里四处晃悠,晃着晃着就撞见了同样无聊的元彧。
说起来元徽和元彧还有些微薄的亲戚关系,孝昌时一度同朝为官,可以说渊源颇深。然而此二人长期不和,明里暗里地互相看不顺眼。在元彧看来元徽是个不折不扣的势利小人,而元徽则认为元彧唧唧歪歪,是个装腔作势的小白脸。如今世道变迁,两个人在皇帝的后花园里重又相遇,虽没了功夫贬低对方,但仍旧是各怀心思,相对无言。
傍晚的时候元子攸从明光殿回来,还带来了前线的捷报。
贺拔胜手下别将独孤信单枪匹马,一举擒拿了前来偷袭的敌方主将袁肆周。闻讯赶来的秀荣军趁胜追击,连夜将韩楼的起义部队消灭殆尽。
“这个叫独孤信的家伙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没听说过啊。”
“鲜卑人,原本是起义军的小头目,后来受降,跟了尔朱荣……”严朔紧跟着元子攸进了里院,远远地忽然望见殿侧的回廊下面有个人影在来回游荡,似是元徽。皱了皱眉头,他扬手招来一个小仆,向其低声耳语了两句。小仆点点头退下了。
严朔引元子攸进了屋。
“尔朱荣可真有本事。”元子攸办了一天的工,简直累的有些头晕目眩,“天底下厉害的人都被他笼络了去,难怪没人打得过他。”侧身靠在床头,他边打哈欠边看着严朔忙忙碌碌地招呼婢女上茶烧水,心想严朔也是真有本事,跟个总管似的,什么都会干。
“不管怎么说,就目前的战况来说,这一仗我们是赢定了。依我看不出两三个月,尔朱荣就该回来了。”元子悠嘀嘀咕咕地掐指算着,忽然笑嘻嘻地一仰头望向门外:“你说呢,元彧?”
元彧被仆人引着刚走到门口,一只脚还没踏进屋去,听到元子攸的问话立刻就哆嗦了一下。
“嗯……”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他先是走到床边,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还没有向皇帝行礼,于是规规矩矩地俯**子磕了个头,这才又起身慢悠悠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了。
自从要求回府被拒之后,元子攸变本加厉,片刻不许他离了自己的视线。譬如方才,元子攸刚一回来,他就被仆人唤了去。只要元子攸不发话,他就得一直陪在那儿不能离开。
“尔朱荣就要回来了,你的小命快保不住啦!怎么样,怕不怕?”元子攸一只脚下地,凑近了元彧道。
元彧半垂着眼睑,颤巍巍地发出一声蚊子叫:“怕。”
“有多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