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蕉下醉梦
吴御风白了他一眼,拢了拢自己的衣衫,从这让人心烦的卫兵身上挪了自己的目光。
益州的天牢,可真是冷。他缩着身子想着。
吴御风抬头,正看得到对面披着黑色大氅的山河先生,心中颇有些羡慕。生的好看就是好,有人担忧冻着,帮着削水果,即使输了上百回也甘愿继续陪下棋。
山河先生丝毫不为天牢中的嘈杂所动,只静静地靠坐着。模糊的晨曦天光只打亮了他的轮廓。
他阖着目,半束的青丝胡乱散落在肩上,也未见他伸手整理。
他沉静的像是一潭深水。好像这天牢中正发生的一切都扰动不起他的波澜。
远处好像有些细微的嘈杂声。吴御风侧耳倾听,这些声响却透不过天牢层层厚重的石墙,只听到恍惚间有短兵相接的尖脆声响。
守着二人的精兵也颇为机敏,立即注意到了这些细微的响动,方才耀武扬威的那人随意地以剑拍了拍旁边之人:“你去看看,什么动静。”
这人快步走过,全身轻铠都在铿锵地响。
些微的响动愈演愈烈,就像即将煮沸的开水,一开始只是暗涌的小泡,陡然转为沸腾。
去探听之人未归,但他的声音朝内疾呼:“快来!有人劫狱!”
一列重兵大惊失色,相互对望,却面面相觑。天牢石壁上的烛火不住烁动,显得气氛惶惑。
耀武扬威那人还在犹豫,只听门口又有人唤了一句“快来”,他终于有些按捺不住,拦住了两个看着瘦弱的兵士,命令道:“你二人看住牢门,切记切记不可离开。其余人跟我走,我看看是谁如此大胆!”
“遵命!”
除了被留下的两位兵士,其余之人杂七杂八地往入口赶去。吴御风悉心听了听他们离去的脚步声——
不成章法。溃败之师。他暗想道。
这些愈演愈烈的响动像是终于引起了山河先生的注意力,他依旧端坐着,佯做漠不关心。然而轻蹙的眉和紧绷的身姿出卖了他的心思。吴御风注意到,他下意识地抓紧了大氅系带,指节都攥得有些发白。
这声响终于漫进了天牢之内,伴随着不知哪位兵卒的一声闷喝。听起来,像是此层木门已被踹开。
短兵相接的尖利声响和一路的惊呼喝喊终于潮水般向吴御风迫近,牢门口仅剩的二名精兵显著紧张了起来,焦虑地张望,捏紧了刀柄。
借着抖动的烛火,吴御风眯着眼睛,望见了劫狱之人。
他一身绛色滚边红衣,系着暗色玉饰革带。他扮得隆重,看着不像穷凶极恶劫狱的暴徒,倒像是要去见什么心上郎君。
此人利落的招式间不带有一丝踟躇犹豫。他高束的发丝在摇摆之间,都带着一股韧劲。吴御风一眼认出了沉沙戟。
沉沙戟正狠戾地撕开所有阻挠,戟上挂着的红绫像一团烈焰,额外张扬。
是常歌。
吴御风心下生疑,昨日里常歌还好好地来天牢探监,缘何一夜之间,成了这劫狱之人?明明他出入天牢畅行无阻,日日来探,一呆许久,从未见谁有过微词。
常歌终于厘清了沿途的阻碍,愤而回首。
两个留守的兵士瞬间握紧刀剑,未敢再发一语。
常歌步步逼近:“开门。我放你们走。”
“不不不……不!”
其中一名兵士颤栗地结巴起来,后退一步,依旧坚守了最后的指令。
常歌利落动手,将二人尽数击昏。
吴御风定定地看了他的脸,颇有些讶异地发现,他虽看起来面色镇定,眼神中却带着绝望和……
恐惧。
是他从未见过的常歌。
作者有话要说: [1]天古枪:原型参考了蜀国名将姜维的绿沉枪和杨六郎的芦叶枪。
[2]长生:益州世子刘图南小字。
☆、穿林
今日的锦官城是个不眠夜。
刘主公坐在侧榻上用着凉膏,抹上些许在太阳穴上,舒缓舒缓纷乱的思绪。
自从破军将玉剑怀仁送来之后,益州公刘善德是一夜未眠。眼下,破军调拨了旅贲兵力增援,先行将天牢控住,他则连夜召了心腹文臣,商议此事。
未召武将,只因深知卜醒、知隐等人同常歌交好。常歌脾气急躁,此事还未定论,倘若陡然惊动,反而可能惹出些许事端。
殿内尽是文臣,双方你来我往互不服气,各有一大篇理论。杜相将养,缺了他的携领,两边文臣谁也不服谁,吵吵地直让人头疼。一派主杀一派主和,闹了几个时辰还没完。
刘主公开口,打算终结此事,他直言问道:“达平,此事因你所献绢帛而起,你说。此事该当何如。”
蒋达平迅速行礼,急道:“回禀主公,此人必杀之。杀此人,不为前朝、不为弱荆,只为益州。
此人为祸有三。一屡次出使益州,出言不逊,多次以出使之名行胁迫之事,上庸之时更命荆州襄阳守城都尉趁乱偷袭,实在可憎。
其二,此人文韬武略,如放归荆州,实乃大患。此前放归一次,即刻在建平重挫我军,看起来是以鹤峰为界分而治之,实际上荆州占了建平城和辎重要道,益州只得了个利川,其心可诛!
其三,此人同建威大将军不清不楚。若玉剑怀仁之事属实,那他和建威大将军确有前缘,恐对我益州不利!此事我有人证,荆州战俘吴御风在天牢中,被建威大将军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他……”
“常歌”二字未出,益州刘主公阻了他的话头:“达平言之有理。仲廉,你怎么说?”
吴仲廉上前一步,合手道:“我同达平意见相左,此人万不可杀。”
主杀派中一文臣抢答道:“此乃前朝遗祸,缘何不该杀!”
刘主公劝道:“勿要喧闹,且听仲廉一言。”
尚书令吴仲廉道:“此人为前朝遗祸又如何,同我益州何干?倘若他不是前朝周天子,仅凭一把玉剑便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此举与滥杀无辜何异?再则,即使此人真乃前朝周天子,大周覆灭已久,一位亡国之人而已,何足为惧?
况且,我益州向来避战主和,即使谋逆之事后也依旧对大魏维持明面上的恭敬礼节。一直以来与大周、大魏俱无过节。即使此人为前朝遗祸,那也是大周和大魏之间的仇怨,与我益州无关。我益州实无需强出头,助着大魏行此滥杀之事。”
尚书仆射蒋达平拱手道:“回禀仲廉尚书。杀此人,不为前朝旧事,只为弱荆。同理,吴御风一样应杀之。”
刘主公右首的一位文臣摇头道:“恕不赞同!弱荆同争地一般,仍乃争霸思路。若为和荆,此二人断不可杀之!”
蒋达平冷笑道:“和荆和荆。夷陵一役,荆州大乱,主公薨逝,群雄无首,此番大仇,若想和得,简直痴人说梦。”
刘主公摆手道:“好言好语,勿要伤了和气。”
吴仲廉拱手道:“臣亦主和荆。入秋以来,连年征战,虽说益州向来富足,也需休养生息。何况今年时运不济,汉嘉郡水涝后又遇汶山郡国难,阴平郡武都郡战乱未定……现下实非四处征战之机。况且此番荆州大难,相必会修养生息一番,两相罢戈,也是荆州心之所向。
此外,我益州主慈悲,从不好连年征讨之事,但求一方平安和乐。
况且,现下荆州确实为难,此时和荆,更显我主仁义慈悲,不行趁虚而入之事。”
刘主公左手一文臣拂袖道:“妇人之仁!此时和荆,乃养虎为患!”
吴仲廉反讥道:“昌琼此言差矣。孰为虎?何为患?自大周一统,大行分封以来,天下六分,六雄盘踞,听昌琼之意,似乎有一统天下之雄图。若非此图,荆州是弱是强,与我何干?两相罢戈,互不干涉,方为良解。”
刘主公见状,顺势道:“诸位争论之事无非在于,维持当前六雄之势,或乘胜追击、一举吞荆。主张吞荆者意图杀之,而主张维持者意图和之,我所述可有误?”
群臣拱手道:“主公灼见。”
刘主公蔚然:“诸位不是又回到此前数度争议之事了么?此前我已多次言明,并非益州不图天下,而须顺应天道。天道至时,借天时地利人和,顺而取之,此乃大义大道。但当前益州内忧不断,外患频发,似乎……并非良机……”
吴仲廉附和道:“主公英明。故而此番应以和荆为上,前朝遗祸,毋需杀之。”
刘善德点头,明言道:“可拘,不可杀。山河先生和吴筝二人皆是。”
蒋达平拱手,似是还想再行辩解,刘善德摆手示意,决绝道:“好了,此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议。”
话未落音,一声“军报——”瞬间让殿内之人尽数警醒。
刘主公问道:“现下无战事,何来军报——难道有人来犯?破军,快快呈上!”
门应声而开,破军丰神秀丽,文质倜傥,乌色官服与他身上紫白绶带相得益彰。
他配着一柄紫鞘伤官刀,径直走向刘主公,单膝跪地呈上军报。
刘主公展开一看,大惊失色:“他为何……为何如此沉不住气,连片刻都等不得。”
吴仲廉上前一步,刘善德颇为失落地差了破军将军报递了过去。
“建威大将军劫狱,击昏数百人,不治身亡二人……”
吴仲廉抬头,问道:“他所劫之人为谁?”
殿上之人各怀心事,无人回答。
刘主公急言道:“破军。你速速通知卜醒、贪狼等人,势必将建威大将军拿下。”
破军合手行礼道:“末将领命!”
他欲退下,刘主公又补充道:“要活的!”
破军点头领命,拜而出。
******
进了天牢之后,祝政除了常歌以外,便失去了所有同外界联络的途径。
他不知现下计划进行的程度,亦不知是否有哪个环节出了意外,更不知估算的时间差是否可行。
赌。
就是赌。
他只能通过一日日常歌的反应来推测,外界情形是否有变,是否事发。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常歌一丝一毫的变化,却又对即将要发生之事平白地多了些惴惴不安。有时候,看着常歌坦诚地笑着,他心中的愧疚如梅雨一般,延绵不断。
一日又一日,常歌看起来毫无变化。
看着他逐渐逐渐恢复了些之前的飞扬喜乐的模样,有一瞬间,祝政甚至有些后悔这个计划。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冒头,很快便被如潮般的占有欲湮没。
今天凌晨,一批批精兵开始进驻之时,祝政隐隐地感觉到,是时候了。
眼前兵士带着铠佩着剑,耀武扬威地巡来巡去,祝政忽然开始思索,他的常歌现在在在何处、正在做什么。
万一被围攻,万一冰魂蛊毒发作,万一他傻乎乎直接杀了进来……
祝政下意识地揪紧了大氅系带。
太冒险了。祝政真的开始后悔实施这个计划了。
甚至,有一瞬间,他想直接亲手破门而出,一路逃至卜大将军府,去找常歌。带上他,一道远走高飞。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重,祝政费劲一切注意力仔细倾听着,有没有他的常歌——
听着像是木门踹开,外界的喊杀围堵之声瞬间涌入。祝政的心瞬间狂躁起来。
他期待会是常歌,却又怕是常歌,更怕看到一身血一身伤的常歌。祝政一刻不停地望着来路,直到一位兵士被踹倒在地,一名红衣青年破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