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阿渣
那笑太明显的不由衷。
不清楚这人到底怎么了——往日里总嫌林瑯不做正事,四书五经背得结结巴巴,可如今终日见他躲在书房里面仔细念书,却心头打鼓打得生疼。
“乖得不成人样了……”
就连顺儿也一并变了——不咋呼不唱曲儿也不往脸上抹胭脂,吩咐什么事就去做什么事,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蹲坐在林瑯书房前看天看云,看着看着就哭。
有一日林老爷前来书房里,凑在林瑯跟前没话找话“念累了就休息会儿,别变成书虫了”——说完便被自己的笑话逗得捧腹,可兀自笑了一会儿,对上林瑯平静的表情时,笑声又渐渐转为一哂。
见林瑯的笔架上不知何时挂了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瓷娃娃,又伸手摸来把玩,比照着林瑯的脸:“真像——谁给你买的?”
“自己买的。”林瑯似乎也努力地笑,回答的声音淡得不好听清。
把瓷娃娃挂回笔架时,吊绳的结扣突然松动了,那瓷娃娃应声落地,大颗脑袋和小小的身子就碎成了两截儿。这失手,吓得林老爷自己都不敢说话。
林瑯却笑了一下,从桌椅间挪出了身子来,走过去蹲在地下,用手一点一点将碎片拢起。那些碎片无情划破了林瑯的手腕,伤口处冒出了血珠,林瑯却对伤口的存在置若罔闻,偏执得可怕。
那娃娃是中空的,摔碎的时候里面掉出了一张纸片。
林瑯仔细地展开来了,林老爷立在一侧不敢凑过去,只望着林瑯像失了心神一般——瞅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就傻笑,笑着笑着又笑累了一样,张着嘴巴用力地呼吸——像是因为情绪太过浓重,却压抑着不肯流出眼泪的哭,又或者像是发不出声音的咆哮。
最后将手里的纸片重新卷起来,塞回了前襟贴身处。坐回桌椅间去继续埋头看书。
爹爹出去之后,林瑯才忍不住把眼泪掉了下来。
离开陈滩这十多天的光景,他每一个刹那都在想唐玉树。
就像是——有人将唐玉树缝进了自己的神魂里面,用骨梗作针,脉络为线,缝出了细密针脚。
于是一旦拉扯开来,就撕扯得生疼。
林瑯想起来唐玉树当时写字的模样,圈着手臂不让他看,笨拙地写得别别扭扭。
才知道那字条上的字,是他死记在脑子里的话。
得知那字条上的字之后,林瑯再也读不进去任何书籍。只觉得那印刷整齐的宋体,全数变却了形状,于是硬读下去,脱口而出的全都是这句。
——“羽从琳琅拥轩盖,玉树流光照□□。”
林瑯想——玉树怕是从未见过诗句里描述的,那种绮丽画面。
他不知道这些诗在讲什么,他只知道这押韵的七个字的句子,里面提到了他们俩。
这个人,简单纯粹得要命。
可惯常自诩“走过丝路”的自己,却甚至连好生收藏起他的温柔,都做不到。
是报应吧。从此以后,唐玉树是死是活,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未有战争时,听闻成都也是个繁华盛世。
唐玉树是从那里来的,带着那里的独特口音。
林瑯喜欢拿他的口音说笑;喜欢看他被自己捉弄之后,羞着脸,还同自己一起大笑的样子。
唐玉树“ㄌ”和“ㄋ”两个音分不清楚。
近来爹爹许是上火的关系,舌头上长了口疮。
几日前腊月廿七?……还是八,林瑯也记不清楚——总之是按习俗要吃饺子。
围在一张桌子上吃着饺子的时候,林瑯发了呆,爹爹唤了一下他的名字:“宁瑯——”
林瑯抬起头愣住。
爹爹又改口:“林囊——嘶,你说好笑不?这几日舌头长了疮,话都说不清了。”
约莫是方才吃饺子蘸的醋太酸,冲得鼻梁生疼,林瑯突然埋下头去,明明不想哭,可是眼泪偏偏止不住。
昨日张谦来府上看林瑯,循着礼数去见林老爷的时候,林老爷眉头紧锁,头发花白得更明显些:“不然放了他回去吧……”
“真的吗?”张谦意外。
“回来是回来了,变成这个模样我看着难受……”
“可是……李犷把他的后路断得死——姐夫,不是我说——你是他亲爹,也该知道他的性子。”张谦惯性按着太阳穴缓解头疼:“如今李犷把他倒是给你劝回来了。林瑯自己都在那立了铁誓——说要考功名做大官儿去——这哪一项不是你想要的?”
林老爷点头称是,可点了半晌头,才悠悠地探出一句:“可这哪一项怕是都不是他想要的。”
张谦引导式发问:“铁誓是他自己立的——不是吗?”
“哎呀——那是因为他把魂儿给丢了才这么说的!”林老爷急得跺脚:“那个李犷——你告诉我,他到底用什么招数把瑯儿劝回来的?魂儿丢了,那人说的便都是胡话——那能信吗?”
张谦点头:“你想明白了就行——那你就放他回去吧。李犷那边我去对付。”
林老爷倒似乎是认真在考虑张谦的提案。来回踱步想了半晌,又问及:“他那……小兄弟可好了?”
“李犷说——大夫说今日没了大碍——旧年受过大伤,当下没发出来成了隐症,不过也从鬼门关给捞回来了,剩下的就看他自己醒不醒的了……”
“需要钱吗——给他点儿?”林老爷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先思路都一样。
“啧,不是钱的事儿。是那小子的魂儿也丢了——怕是跟回林府来了吧……”张谦摇了摇头:“姐夫,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
“这世上有多少钱都买不着的药……”李犷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瑯不想玩开什么火锅馆子这种过家家的游戏了。他怕有朝一日他也病倒了,多少钱都买不回命;他就决定要回去读书考功名做大官——想变得像我一样。”
唐玉树不行李犷的话:“你为啥子要赶走他?”
被拆穿,李犷也懒得继续杜撰,只坦白道:“因为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