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山荒冢
如此繁多又苛刻的约束,令明光几乎被打落谷底,就连当初大批归墟魔族涌上玄罗为祸世间,她也只能龟缩在不见天日的地界,更遑论参与后来的破魔之战。因此,暮残声并不为她出现在这里而感到过分惊疑,他更在乎的是另一个问题——
明光终生不出归墟,她的能力也应该是魔族后方战线一个秘密底牌,重玄宫为什么如此了解她和空蝉镜?
暮残声低头看着明光,重复了她刚才的话:“百年后的我?”
明光抬起头,她那对眼珠已经变得通透如无物,仿佛眸子里只剩下了眼白,这目光落在暮残声身上时,那如有实质的穿透感几乎让他本能地想要动手,结果身躯陡然一僵,竟是动弹不得。
片刻的僵硬后,暮残声就被白夭猛地往后一拽,他当即警醒过来,看也不看就往左侧打出一记流火,同时旋身将白夭挡住,抬手一掌对上了明光一爪,双方同时后退数步。
饮雪戟下只有一枚剔透的蝉蜕。
明光胸腹被长戟洞穿的伤口已经恢复如初,她背后伸展出两对玉色蝉翼,看似轻薄却在硬接流火之后分毫不伤,只是那张原本就苍白的脸,现在看上去似乎又白了两分,连一丝血色也看不见了。
暮残声眸光微冷:“原来如此……你正处在蜕壳期啊。”
纵然是远古大魔,被癸水阴雷阵和化魂符困在这个地方一千年,只能依靠淤泥里残留的血气和那些低端魔物为食,到现在也早不复昔日峥嵘。明光的元神本相乃玉蝉,又受空蝉镜影响,通过蜕壳重生期尽可能延长存在的时间,否则她早该与这片烂泥融为一体。
然而,在没有足够养分的情况下坚持蜕壳,只是把死亡的时间推迟一些罢了,明光要想活命就唯有破掉癸水阴雷阵这一条出路,无怪乎她刚才利用白夭想要设计暮残声破阵。
“一千一百年前,地法师在这里布下了符阵……”
明光用手背揩去嘴角泛着微绿的血迹,她本生得一张白璧玉人面,现在眸光冷冽通透,无端多出几分凌厉来。
一千一百年……暮残声眉心微皱,那正是破魔之战爆发前夕,亦是当初魔祸席卷玄罗最大范围的时候,彼时上方山谷还被称为“浮梦谷”,辛氏与姬氏也还没有破裂交恶,按理说那时候的净思犯不着冒险进入这里布下符阵。
“地法师……真是厉害,我差一点就死在她手上。”明光唇角恶意地翘起,“幸好,我看到了她的因果线,作为交换,她放了我一条命。”
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过来,暮残声冷笑道:“莫非你要说这与我有关?”
他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明光,却因为净思的远古并非对这些玄妙隐秘无所知——空蝉镜的确能看到生灵的因果线,并且从中窥探命运的轨迹,可这种能力与传说中高居天净沙的天法师相似又不同。
天法师常念乃代天巡世者,修《奇门天演册》,精通星术和命盘推演,能够准确捕捉气运节点,从而推算出未来可能发展的众多走向,并从中选出最好的那条路,作为既定大方向付诸推动,引导世间尽可能向好势头发展,这就是他的天命;然而因果线与此有所迥异,这条线联系着“因”与“果”两端,无论中间跨越多少时间长度,必须由既定的“因”或果成为起始,然后根据这一点向前延伸或往后回溯,所以明光只能看到已经发生过甚至结束的东西,那些虚无缥缈的未成立结果她一概不能预言。
就算她在一千一百年前看到了净思的因果线,那也不可能跟还未降生的暮残声有关联。
他嘴角笑意回落,雷火顺着戟尖倾泻在地,稀烂粘稠的淤泥又开始蠢蠢欲动,以暮残声两人站立点为中心,雷光火舌如蜘蛛结网般纵横密布,明光能够清晰地看到它们蔓延的轨迹,甚至可以依据暮残声手臂动向推算出长戟将要袭来的角度和时间,可她心里很明白,无论眼睛看得多么清楚,现在的自己根本躲不开。
因此,明光只是用蝉翼包裹着自己的身体静立在远处,说完了刚才的未尽之言:“她身上有三条特殊的因果线,其中红色的象征情缘,浓烈如血却延伸不长,末端连接着一个身负重剑的白衣男人;白色那根象征传承,细如蛛丝偏伸展极广,我几乎快要看瞎一只眼,才从茫茫白雾里窥见了你的模样……连线末端的你看着比现在成熟,拄着长戟站在尸横遍野的冰原上,前面是数不尽的大群魔族,背后是白虎法相。”
雷火已经灼烧到明光的蝉翼,暮残声的戟尖在她喉前停下,面色冷凝。白夭站在他背后,嘴角还挂着天真不知愁的笑容,目光却变得深邃起来,似不经意地从暮残声身上掠过,最终定格在明光脸上。
玄冥木的虚影在白夭眼中一闪而逝,她能判断明光没有说谎,可正因如此,整件事情才变得不同寻常。作为从诞生起便被天地法则盯死的存在,没有谁比心魔更了解天道限制的严苛,纵观古今能在规则边缘游刃有余的存在寥寥无几,而明光没有这个资格。
空蝉镜是远古因果神业律的伴生神器,曾有辅助众神建立凡间秩序之功,可惜等到创世完成,杀神虚余顺应天命斩杀包括自己在内的四十九位元初上神,然而神明凌驾苍生之上,自以为超越轮回永生不灭,怎么会甘心接受这样的天命?因此,为期四十九天的星陨开始了,虚余凭借一身杀伐神力,接连斩杀四十八位神明,业律曾想以空蝉镜利用因果线反制虚余,不料这场星陨乃是天命注定,虚余顺天而行不沾因果,无往不利的空蝉镜被他挥剑一分为二,又染上业律垂死时对天道的怨憎不甘,因此堕入归墟地界,好好的一件神器被污染,后来经过优昙尊点化,从中诞生了明光。就实际而言,空蝉镜是明光的根基,她却不是它的主宰,况且破镜到底难圆,只能沦为他人工具,何足以与天斗?
按理说,明光没可能在那样遥远的过去看到尚在未来的暮残声,可她又的确没有说谎。白夭暗自把这些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再想起之前与非天尊的谈话,本来黑亮的眸子微微沉下。
暮残声难得愣了下,明光所说的第一条线自然是萧夙,而对于第二条线的描述却与自己在寒魄城所做怪梦重叠无误,他向来不相信什么巧合或者命数,可是这段时间的经历在心里飞快闪过,饶是固执如他也无端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仿佛冥冥中有无数只看不见的眼睛始终伴随在自己左右。
“我今天看到你的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你身上那根白线,往回追溯是一片苍茫大地。”明光伸手推开戟尖,语气里带上毫不掩饰的恶意,“妖狐,你该是净思的徒弟,可你有没有想过……她乃堂堂地法师,睥睨苍生不知多少岁月,为何会偏偏看中你?无非是,她本就特意前去寻你,甚至那些最初推动你走上这条路的事情,也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而她始终冷眼旁观,只等着在你陷入绝境时捞上一把,就能得到你的感恩戴德。”
那年路过雪山的书生,一窝九只白狐妖,手染血腥的猎人,活剥皮毛制成的狐氅……
一幅幅烙印在心中最深处的画面此时尽数弥漫上来,明光眼睁睁地看着暮残声本就赤红的眸子变得愈加浓艳,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
她伸手环住暮残声的肩膀,双眸中隐有白光流转,轻声慢语地道:“这些个圣人尊者,说什么正道天理,俱都是凉薄假话,只有……”
明光这话没能说完,暮残声反手一戟拍在了她身上,直接将其震出两丈开外,正好踏入一道火圈里,顷刻间火墙冲天而起,更有雷电滋滋作响,哪怕她有蝉翼为护罩,也觉得那雷火在一点点灼烧蝉翼,似乎要把她整个身躯焚尽!
“就算她见死不救,那也是她的本分。”暮残声漠然道,“修士之道抛却天道,无非‘从心’二字,她愿救是行善积德,不愿救亦不沾因果,哪怕她收我为徒另有谋算,那也是教了我安身立命本事的师父,而你算个什么东西?”
白夭嘴角微翘,适时地把手塞进他空出的左掌心,感觉那皮肤一片湿冷,于是嘟起嘴吹了吹,终于引得暮残声低头看了她一眼,反手摸了摸她蓬乱的头发。
被她这么一闹,心里绷紧的弦微微一松,暮残声这回直接抱起白夭转身就走,只要癸水阴雷阵还在,用不着他冒险动手,明光亦会消亡。
“等等!”明光眼见他竟然真的要走,连忙喊出了声,“就算你身具清正之气不惧阵法,可你怀中那丫头是个魔物,你带着她就不可能走出这里!”
暮残声理都没理她,因着此地实在不宜御器,便把白夭抱得更稳了些,脚下箭步如飞,眼看就要消失在明光面前。
废物。白夭趴在暮残声肩头,对着她无声地吐出这两个字,双眸里的恶意嘲讽几乎化为实质。
明光一咬牙,高声道:“若是你想让昙谷变成一片死地,自己明哲保身,那就走吧!”
她这句话说得狠厉至极,暮残声的脚步终于顿住了,虽然没有回头,却有刻骨的杀意扑面而来:“说清楚。”
明光冷笑了一声,干脆利落地道:“我都已经在这里困了一千年,为了保命不得不频繁蜕壳,导致命元空耗至此,你可知道我这样苟延残喘至今是为了什么?”
不等暮残声回答,她便冷冷道:“这里是优昙尊的疆土,我答应过尊上要死守在此,答应过她不会让冥降那个蠢货被他人利用,否则……妖狐,你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方来的?”
暮残声回首,沉声道:“我为救她跃下深渊,在快要爬上去的时候被人重新打了下来。”
明光眼中映出一道细如发丝的青芒,她一字一顿地道:“把你打下来的人是非天尊,而冥降也没有魂飞魄散,他就藏在昙谷里……整整一千年。”
第九十一章 冥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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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老鼠?”
听到凤云歌隐含芒刺的话,站在池边的那道老者鬼影竟然不觉愠怒,反而因为这三个字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道:“我现在确实是一只见不得光的死老鼠。”
他这样一说,凤云歌心中本来还有丝侥幸,这下子彻底灰飞烟灭。
这几天昙谷乱成了一锅浆糊,各种危机接踵而至,他们又与外界失去了联络,将大半心力都倾注在压制吞邪渊上面,旁的难免疲于应对。正因如此,很多东西他们都来不及去细思追究,直到今天邪疫突然发作,凤云歌从那些山民身上察觉到了疫毒,才惊觉山城内部也已经不安全了。
疫毒的源头或许是经水风由外入内,可是毒入肺腑尚且因人而异,要控制中毒者在短时间内一齐犯病,施咒者必须得在限定范围内有所动作,然而早在凤云歌和幽瞑来到昙谷的第一天,众弟子就把整座山谷里的幸存人口全部聚集到中央山城内,既是方便保护,也是统一管理,要说这些人里有不轨之徒做了这些手脚,而幽瞑连一丝一毫都没察觉,这是绝不可能的。
除非下黑手者虽在城内,却从不在他们的掌控中。凤云歌一念及此,几乎是在瞬息就想到了昙谷里那些比生人数量更多的死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