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绾刀
黄芩在他对面坐下,道:“那句诗,是他死前,躺在我怀里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反复说了好几遍,我想忘也忘不掉。替他去高邮之前,我来这里烂赌、买醉,不知为何就把字刻在这里了。”
黄芩的声音有些飘渺。
韩若壁喃喃道:“这里......”
“这里,是我和他相识的地方。这里,他不只一次说他羡慕我,他想变成我,想拥有更强的力量。”黄芩自顾自地说着,并不像是说给韩若壁听的,“他羡慕的,是我的武功,我的才智。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其实我更羡慕他,羡慕他这个人。”
韩若壁心里一阵抽搐,又喝了一大口酒,轻声道:“你什么时候遇见他的?”
黄芩道:“日子已是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是秋天。那个秋天经常忽然下雨,雨打在路边梧桐叶子上的声音,极好听。那日雨下得太大,我路过京城,又没带雨具,经过‘如意坊’时,就进去避雨,结果遇见了他。”
韩若壁叹了声,道:“他死以后,你拿了他的碟文和调令就往高邮去了?”
黄芩笑了,笑得很苦涩,道:“本来是他要去高邮当差,我送他一程,结果却变成我去高邮当捕快了,你说好不好笑?”
其实,韩若壁很好奇那个小捕快是怎么死在黄芩怀里的,可看着黄芩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一时间,他问不出口了。
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闷堵,韩若壁‘啪’的一拍桌子,站立而起道:“你这个死脑筋,别回高邮当捕快了,跟我混‘北斗会’岂不快哉?!”
黄芩扯了扯嘴角,站起,一边转身往厢房门口走去,一边道:“陪你上泰山已花费了不少时日,我必须马上赶回高邮,今日这顿酒暂且寄下,来日你我再行畅饮。”
韩若壁叹一声,道:“知道留你不住,有空我到高邮寻你。”
黄芩回头一笑,道:“记得带醉死牛来。”
话音落下,他便出了厢房。
瞧着黄芩的身影消失在厢房门外,韩若壁举起酒坛,一气喝光了自己那坛醉死牛。
醉意微熏中,他将没有启封的黄芩的那坛醉死牛,推移到方桌正中,趴在桌上,盯着那坛酒,仿佛盯着黄芩一般,口中默念道:命中注定也好,不注定也罢,纵你是胸中有盟深如海,我也要玉树琼枝两为倾!
第二部:桃李春风快活剑,梧桐秋雨如意钱(完)
☆、第1回:明烛折扇影晓月故人情,咄咄笋敲肉哽哽泪横流
长堤绿柳依西湖,四桥烟雨醉扬州。
天下名曰‘西湖’之地,三十有六之多,而扬州的西湖似飘似拂,时放时收,以其形似碧玉裙带,神如窈窕少女的清瘦神韵,在众多西湖中脱颖而出,独占一席之地。
才是掌灯时分,西湖岸边的‘丹凤阁’已红灯高挂,人影绰绰。
在扬州,只要沉溺风月、喜好男色之人,没有不知道‘丹凤阁’的。有句话道‘京城长春院,扬州丹凤阁,蚀骨销金处,莫能分轩轾。’说的正是京城的‘长春院’和扬州的‘丹凤阁’并驾齐驭,难分高下,同为一掷千金、狎玩男色的好去处。当然,即便是不嗜男色之人也是可以到‘丹凤阁’花销银子,坐上一坐的。
此刻,高邮知州徐陵正坐在丹凤阁二楼的一间厢房内。
这间厢房精美华贵,门额上以小楷描金写着‘瑞气祥云’的字样,一看就是用以接待身份尊贵的宾客的。室内灯火通明,围着一张嵌了大理石面心的酸枝木八角拼桌,除了徐陵,还坐了五人,每人身后都有一名清秀小倌陪伺着。坐在徐陵对面的,是他的年谊,和他同年考中进士的上司兼好友--扬州知府蒋瑶,其余列席的四位皆是新近结识的扬州名士。
这顿花酒,做东的人是徐陵,请的客人主要是蒋瑶,而将请客的地点选在‘丹凤阁’,一方面是四位名士极力推荐此地,另一方面也是明廷有规定,禁止官吏私上青楼,违者轻则贬谪,重则褫革,永不录用,而对于下男风院则并无任何规定,加之‘丹凤阁’的小倌们俱是内穿女服,外罩男衣,捏起嗓子说话,并以姐妹相称,举止言形与女子无异,是以一般司酒陪笑倒也没甚两样。
不多时,桌上尊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全已齐备。
徐陵站起身,举起酒杯,异常恭敬道:“尽兴也不能忘礼,属下先敬知府大人。”
蒋瑶笑道:“存孝,你这般倒显生分了,我同你吃酒,自是当你朋友,你我又何需以官场上那套应对?”
‘存孝’是徐陵的字,蒋瑶如此称呼显然是为了表示亲近。
徐陵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坚持,毕竟他的官职是从五品,蒋瑶的则是正四品,且高邮辖于扬州府,礼数方面似乎还是该周到一些为妥。
趁着对方犹豫的功夫,蒋瑶已起身举杯道:“此地是我的所在,却要你来请我,这第一杯酒,该我敬你。”说完,先干为净。
旁边坐陪的名士们纷纷附和,说朋友相聚就为彰显情谊,本该去了束缚,放浪形骸,顾忌多了怎能尽兴?
“甚是甚是。”徐陵只得撇了先前的礼数,跟着饮了,笑道:“粹卿,你我多年没见,只能以书信相通,亏得这一趟进京述职凑在了一块儿,否则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缘一叙。”
‘粹卿’是蒋瑶的字。
原来,徐陵在高邮的又一轮任期将满,上京述职时正好赶上蒋瑶也在京城述职,完事后便邀约一路同行,先往扬州送蒋瑶,请他吃喝一顿,再转道回高邮。
蒋瑶颔首道:“是啊,很有些年头没见了。”指一指自己,又指一指徐陵,他摇头笑道:“你我都愈显老相了。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何时的事吗?”
徐陵道:“似乎是你外放荆州的时候。”
感叹了一声,他又道:“当年我们那群人里就数你厉害,升迁得也极快,能够历任两京御史,那是何等的风光啊。”
蒋瑶抬一抬眉,挟了口菜,道:“再风光也是以前,现时不同往日。”
徐陵道:“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可又不知该不该问。”
蒋瑶笑道:“但问无妨。如果是不该问的,我不答便罢。”
徐陵道:“当年,你因何一意孤行,上奏革除内府军器局的督监宦官,还说为防内耗,传奉官和校尉勇士也最好一并革除,一骨脑得罪那许多人,不是明摆着替自己竖敌,招致外放吗?另外,在京城,如想立住脚跟,步步高升,就算不巴结迎奉,也得网络党同才好啊,哪有象你那般得罪人的。”
笑一声,抬抬眉,蒋瑶道:“存孝不在京城,也知道此事?”
正是因为此事他才被外放,先到荆州,后至扬州做知府的。
徐陵点点头道:“略有耳闻。”
蒋瑶道:“我为官不只为升迁,还想力所能及做点我以为是好的事情。”呡了口酒,他继续道:“当然,做不到便罢,外放就外放吧,不在京里反倒更自在些。”
徐陵道:“其实,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依你所奏将那些虚职尽数革除,利益?弊端?孰多孰少,对朝廷而言还真不好断言,可你的官职却因此越做越小,太不值当了。”转瞬他又笑道:“但瘦死的骆驼终究比马壮,比起我,你仍是好大的官。”
蒋瑶笑而不语。
怕话说得太满,除陵又自解道:“不过,为官之途有升必有降,有降才有升,是以,似粹卿这般走法,或许是一条高深莫测的光明大道也不一定。”
蒋瑶哈哈笑道:“听你几句话,倒是深蕴为官升迁之道,却为何不迎不奉,莫非只想呆在巴掌大的高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