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你想走后门,又舍不得银子,”徐衙役把酒葫芦扔到高仲雄怀里,伸着颈冲他“呸”了一口,轻蔑地说,“撒尿屙屎还要解裤腰带呢!”
高仲雄的钱都让徐衙役给骗完了,现在成日混在流民群里,脏得像个乞丐。此刻看徐衙役这副嘴脸,又想起在丹城受过的羞辱,一时间气血冲头,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刮了徐衙役一记耳光,喊道:“事没办成,钱就得还我!”
徐衙役哪想高仲雄还敢打人,指着高仲雄的鼻尖,说:“欸,你这人!贱皮子还打人!”
两个人厮打起来,徐衙役抡起水火棍照着高仲雄腰上就打,把人踹翻在地,劈头盖面地砸。高仲雄一介书生,又饿了几日,腰间吃痛,不知道被打到了哪根骨头,滚在地上抱头躲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喊着:“你是个人吗?你骗我钱,你还是个人吗?!”
边上围了人过来,徐衙役不敢闹大,唯恐衙门里查,便扔了水火棍,骑在高仲雄身上,捏着他的脸,把汗巾往他嘴里塞,要堵他的嘴。高仲雄哭喊着挣扎,徐衙役就狠狠刮了他几个耳光,把他刮得耳鸣眼花、嘴角淌血。
“办案呢!”徐衙役冲四下喊,“这狗东西是丹城来的贼,上回就落在了我手里,今日还敢来寻仇!”
高仲雄喉间逸声,被徐衙役拽着领口往衙门里拖。他侧颊擦在地上,被石渣刮出血迹,伸着手向跟前的人求救。
徐衙役照着高仲雄的胸口腰腹又是几脚,他们在下边做衙役的,平素跑外勤拘传人最有一套,收拾高仲雄一个文弱书生根本不在话下。他今天只要把高仲雄拖进去,堵着嘴按偷盗罪给办了,就能把人关进牢里,到时候再跟相熟的狱卒打声招呼,高仲雄就有的受了,能不能活过八月都要看徐衙役的心情!
这边正闹着,那边周桂正陪着沈泽川从城郊的田头回来,马车给堵半道上了,还以为又是流民在滋事。
沈泽川没吭声,周桂赶紧从自己马车上下来,提着袍子拨开人,问着:“怎么回事?怎么在衙门门口闹起来了!”
徐衙役立即说:“回禀大人,捉了个贼!不肯就范,还打人呢!”
周桂这几日被城中治安闹得焦心,闻言皱起眉,说:“那也不能这么办案子,当街打人是怎么回事?那不对啊!”他看了眼高仲雄,原本想厉声斥责几句,给高仲雄讲讲礼法道义,但又想着沈泽川的马车还堵后边,经不起耽搁,便说,“赶紧先把人带进去,擦干净了,好好审。”
高仲雄听闻此话,极力挣扎起来,呕着口中的汗巾。
姚温玉正在和沈泽川谈这几日审查胥吏的事情,车堵了半晌没动静。乔天涯回来掀了角帘子,跟沈泽川说:“主子,还在闹着呢,咱们绕道吧。”
沈泽川用折扇把帘子掀高了,问:“什么事儿?”
“说是个贼,叫衙役给当街拿了。”乔天涯微微让开身体,“我看那手上没茧子,像是个读书的。”
姚温玉如今不怎么喜欢待在喧杂的地方,跟着他们望了过去。前面人头涌动,什么也看不见。
“绕道吧,”沈泽川松了帘子,“直接去周府,书斋里边还有人候着,酉时前得谈谈互市的事情。”
乔天涯吩咐车夫掉转马头,正转着车,忽然听前边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你们逼死我,你们要逼死我!这衙门算什么衙门!老天爷,非叫我高仲雄沦落至此不成!”
姚温玉骤然掀帘,对乔天涯说:“拦一下,那人是受岑愈指点过文章的高仲雄。”说罢又看向沈泽川,“当年率领三千太学雨夜斥责潘如贵的学生正是他,同知,此人可用!”
第158章 碎玉
胥吏和官员不能混为一谈, 他们居于最底层, 没有品阶,不算官。但他们能写会算, 远比堂上的官老爹更加精通地方刑律, 因此欺压、诓骗甚至勒索地方百姓时可以处理得不留把柄。再者受到地域限制, 相互包庇的现象也不胜枚举。
罗牧当初下到茶州,许多事情没有办起来, 也有受到茶州胥吏牵制的原因。地方吏治不仅关乎官员政绩, 有时还能成为推行地方政策的阻碍。
朝廷在兵败后曾给中博下派过提刑按察使,但敦州已经失去了对其他五州的管制能力, 因此这么几年过去, 中博的吏治腐败相当严重。
* * *
高仲雄已经被带去看大夫了, 周桂在书斋内踱步。幕僚们都坐在隔间,静气凝神地等沈泽川开口。此事事关胥吏审查,衙门内现有的衙役会不会就此更换也是问题。
周桂凝重地说:“昨日还在谈此事,今日就出了问题。那徐老爹是个衙役, 靠着胥吏审查一事已经贪了十几两银子。衙门里大小僚属那么多, 其他人若是也在里头谋划生意, 那这审查出来的胥吏又有多少能够用呢?”
姚温玉喝了茶,落盖时没有说话。
这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其中必定牵扯了周桂的幕僚。徐老爹一个衙役,敢借着审查一事大肆揽财,后边没人跟他通气,他是绝对办不起来的。
姚温玉是沈泽川的幕僚, 他这会儿开口要求严办,就有排挤周桂幕僚的嫌疑。他近来议事都稳坐在沈泽川下首,可他是后来者,论资排辈他不够格。“璞玉元琢”的名号冲了天,隔得远时,别人把他当作仙,落下来了,别人就把他当作活靶子。同僚攻歼是小,但若是因此成为了沈泽川与周桂两方之间的疙瘩,那就是茨州大患。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沈泽川掂着折扇,坐在椅上看不出喜怒,“是谁做的,就按照章程办了谁。审查一事关系不小,不可以杯弓蛇影伤了勤恳办事的先生们。”
隔间的幕僚们不敢出声,其中几个暗自松口气。沈泽川在茨州,还是要借着周桂的势,因此轻拿轻放也在意料中。吏治坏了,可以办,但此刻显然不是好时候。若是办狠了,顺藤摸瓜牵出半个茨州衙门,胥吏僚属的位置全部空缺出来,还怎么办事?
周桂倒不愿意了,他说:“同知,正是因为审查一事关系不小,才更要查!不能让人坏了衙门的风气,往后再有人照猫画虎,难的还是平头百姓。”
“查自然要查,依着我的意思,要按照章程走。”沈泽川叫人沏茶,继续说,“徐老爹已经收押,大人不放心,尽管派设信得过的人旁听誊抄,由锦衣卫主审,今晚就能出消息。捉风捕影的事情不可信,但证据确凿的事情也不可放,到时候是谁要坏衙门的规矩,就由谁承担。新抄的刑律不是才张贴出去吗?这事来得好,大人升堂设庭,就当着茨州百姓的面审,越是浑浊的水,越是要筛清澈了。但案子办完,也绝不能听风就是雨,累及无辜的事情衙门不做。”
周桂说:“此事要引以为戒。”
沈泽川就道:“那是自然,轻则革职去籍,重则流放荒地,若是群情激奋,当堂斩首也能大快人心。”
隔间传来“哐当”一声,幕僚们的惊呼声顿起。
周桂连忙问:“怎么了?”
几人答道:“大人,有人昏过去了!”
他们原本以为沈泽川的意思是就办徐老爹一个,要给他们留个情面,可哪想沈泽川是要用他们杀鸡儆猴。主审的是锦衣卫,徐老爹一个乡里老头儿哪里受得住?不累及无辜的意思是不追究别的人,但这次牵扯进徐老爹案子里头的一个都跑不掉。隔间几个人是越听越心惊,等到沈泽川说出“当堂斩首”四个字时便直接厥了过去。
* * *
书斋里乱作一团,另一边的高仲雄正在大夫的手底下疼得龇牙咧嘴。大夫离去后,他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了干净衣裳。他在阒都很讲究养生,此刻就算饿得前心贴后背,用饭时也不敢狼吞虎咽。
饭用完后,侍女领着高仲雄去庭院。他路上不敢张望,知道茨州如今住着沈泽川,心里十分忐忑不安。他在追捕萧驰野的事情上为韩靳出谋划策,到茨州来也是孤注一掷。
高仲雄进了庭院,看那廊子木栏外的九里香都谢尽了,满地白瓣无人洒扫,应该是主家特意吩咐过,自然残香。池桥边沿留着绿苔小石,宛如铺着润眼新褥。
高仲雄边偷看,边拾阶而上。他没留神脚底,险些滑倒,待狼狈地撑起了身,赶紧冲前边掩嘴偷笑的侍女们连连作揖,越发满头大汗。
檐下吊着铁马,丁桃等着高仲雄过来,替他掀了帘子,引他入内。高仲雄不知道丁桃的身份,不敢贸然得罪,自个儿提着袍子想跨进去,又发现这屋子没有门槛。
堂内敞亮开阔,没什么重器摆件。高仲雄在阒都时,常听说沈泽川与奚鸿轩等人为伍,喜好奢靡,随身携带的都是象牙小扇,便猜测这宅子的主人兴许是周桂。
高仲雄正襟危坐,屁股只沾了个椅子边,一直凝神留意着庭院里的动静。不消片刻,忽然听到庭院里起了车轱辘的声音,檐下的丁桃迎出去,喊着“公子”。
帘子被掀起来,高仲雄立即站了起来。但先进来的不是沈泽川,也不是周桂,而是个身形高大的落拓侍卫。这侍卫没有看高仲雄,而是俯身接了四轮车,推着个披挂氅衣的青衫公子进来。
高仲雄依礼要跪,然而待他看清四轮车上坐的是谁,不禁瞠目而视,竟然后退一步,震惊地喊道:“姚……元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