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酒卿
“同知今日处决茨州幕僚,是以公开审理为由才没有落下话柄。但是随着茨州的壮大,茶州的归顺,同知想要再进一步,就必须先摘掉‘同知’这个称呼。”姚温玉看沈泽川面色如常,把玩着折扇,便知道沈泽在已经想到了,于是继续说,“茨州早已不受阒都的掌控,使用旧称容易混淆主次,再称‘同知’就不合适了。”
姚温玉点到为止,两个人都心照不宣。
沈泽川可以称“同知”,也可以称“镇抚”,那都是他在锦衣卫的职称,在他离开阒都时就已经作废了。如今他身在茨州,茨州州府是周桂,如果没有新的称呼,就暗示着他仍然是客,周桂才是主。今日衙门出事,犯事幕僚还能稳坐隔间,其原因就在于他们依旧把周桂当作茨州之主,认为自己不隶属于沈泽川,两方中间存有界线。
只有孔岭早早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在上次出行茶州前给周桂提过醒,这次出行槐州前也给周桂提过醒,只是周桂实在不通内情,竟然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沈泽川不能自立称王,起码现在不可以。樊州翼王树立得这么早,就是站在启东面前的猎物。戚竹音已经缓过了劲,她堵住了边郡的豁口,就有余力向中博出兵,第一个要打的就是这些山野杂王。
“无名之辈也有无名之辈的好处,”沈泽川稍稍后仰,“起码戚竹音师出无名,不能绕开其余五州来打茨州。”
茨州既无匪患,也无野王,八大营出兵追捕的是率领禁军的萧驰野,沈泽川顶多是个“逃犯”,茨州也顶多是在“窝藏逃犯”。周桂没有明目张胆地挂上反旗,他在境内仍然是“州府”,对阒都的命令置若罔闻,都可以借用路途遥远来推托,就凭这一点,戚竹音就没办法攻打茨州——除非她假借剿匪一事,绕兵到茨州的西边,再用借道为理由顺理成章地进入茨州。但是这样劳动兵力,所需的军饷开支就要成倍增加,阒都未必给得起钱。最好的办法还是让八大营出兵,有丹城的粮食支援,挨得很近,又能借搜捕拘传沈泽川的理由和茨州开战,然而韩靳过于急切,不仅被萧驰野打散了,还被萧驰野打傻了,导致八大营龟缩回去。
可是这个局面不能长久。
因为八大营势必会卷土重来,等阒都三方进入稳定期,兵部就会重选主将。为了提防这个情况,萧驰野和沈泽川才会从周桂手中买下北原猎场,用来做禁军的营地。这样一来,两万禁军就是茨州西边的盾牌,专门用来抵御八大营。但同时,禁军只要回到了茨州境内,戚竹音就能用剿灭叛军为理由直接北上攻打茨州。
因此沈泽川不着急除掉樊州翼王,他要让翼王成为横在他与启东之间的山,但他也不能放任翼王做大。
“我曾提议同知要迅速拿下樊州,如今已经不是好时机。”姚温玉掌中的茶凉了,他说,“同知要养翼王,就得先砍断他往北伸出的手。”
“数月以前,”沈泽川眼里一片清明,“雷惊蛰被策安送回了洛山,成为了众矢之的,不能再号令群匪,致使洛山乱作一团,内部各派反目成仇。现在翼王想要和洛山达成联盟,一心东山再起的雷惊蛰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姚温玉眼中一动,说:“同知的意思是……”
沈泽川倏地打开折扇,掩了半面,目光含笑,缓慢地说:“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窗外风起,眼看又要下雨。
* * *
韩靳抠墙皮抠得十指秃了,他在茨州狱内待了快三个月,瘦得不成人形,还要被人辱骂。最初他受不住,还会以泪洗面,可是随着时间推移,他逐渐麻木了。
“吃饭。”狱卒提着捅,用木勺挨个敲着牢门,大声喝道,“吃饭了!”
他们精于此道,可以迅速地舀出汤饭,把碗扣满,不漏一滴。韩靳听到声音,赶忙凑到了牢门跟前,伸着手够碗。谁知后边过去的狱卒一脚把饭碗给踢飞了,汤水米面混杂着滚了一地。
韩靳饿得胃里发酸,他跪着身,用手指捏着地上的饭,拼命往嘴里塞。里边混杂着沙土,还有些小石子,硌得他牙疼。他用额头抵着牢门,把脏手伸进了口中去抠石子。
正使劲间,忽然看到牢门外停了一双脚。
韩靳小心抬眸,躲闪般地往外看。
高仲雄哪知韩靳会变成这个样子,他本想来看一看旧主。
韩靳是韩丞的亲弟弟,在阒都时也算是风流公子。他接替奚固安出任八大营的总督,在官沟案里也下过水,当时还很敬重萧驰野。
高仲雄喉间发涩,他几度想要开口,都说不出话来。
韩靳怔怔地瞧着高仲雄,骤然扑了过去,抓着栏杆,带着哭腔问:“我哥哥来了吗?是我哥哥来了吗?”
第160章 谣言
高仲雄被韩靳吓退几步, 撞到了背后的栏杆。
韩靳行军打仗时连蚊虫叮咬都受不住, 哪里还受得住肮脏牢狱,变成这样实属违心。他看见高仲雄的神情, 不禁号啕大哭, 说:“你这贼人!是你害我落魄至此!”
高仲雄岂敢应答, 贴着栏杆往外走。
韩靳恨起来,破口大骂:“你投靠沈贼, 不知廉耻!你这以身侍贼的三姓家奴!高仲雄, 你就是孤魂野鬼!你别走,你回来, 你……”
高仲雄狼狈地推开狱门, 把背后阴魂不散的声音甩掉了。外边凉风直吹, 吹得他背上一片冰凉。文人惜名,谁不想做个名垂青史的清流?三姓家奴四个字打得高仲雄险些爬不起身。他胸中有万千委屈无处诉说,最终变为翻江倒海的恶心,竟然“哇”的一声撑着墙壁吐了出来。
高仲雄把今日吃进去的食物都吐了出来, 吐得酸水逆流。他靠着墙壁, 逐渐滑坐在地, 看苍天茫茫,想起了渝州的父老。他用帕子擦着嘴,可是面上泪流不止,便接着用袖子擦,最后抱着双臂,滚身蜷缩在墙角, 压抑地哭了起来。
谁情愿为了五斗米折腰?
高仲雄不情愿,可是他没有这五斗米就会死。他为了求个出路,连面子也舍弃了。若是五年前有人对他说,日后他会为了做个胥吏向衙役点头哈腰,他宁可去死。但如今他不仅做了,他还为了蝇头小利肯学着恭维人。
不知过了多久,高仲雄起身收拾好自己,沿着墙壁向外走去。他路过衙门时,觉得周遭的窃窃私语都在说自己。但是他好似没感觉,正如姚温玉所说,往事南柯,他也醒了。
“在下高仲雄,草字神威。”高仲雄跨进衙门,躬了身与人说,“受同知保举而来,专供笔墨。日后衙门有什么檄文、告示,都由在下负责起草。”
* * *
转眼已至八月底,去往槐州的孔岭与余小再回来了。槐州的事情谈得顺利,就是他们在路过落霞关时,觉得落霞关守备的态度微妙,远比他们去时更加温和。
“那落霞关守备,”余小再说,“想打探咱们同知的消息,问了好几次同知婚配的事情。”
“该不是想要给同知说亲吧?”周桂想起萧驰野,赶忙问,“那你们怎么回答的?”
“我原先想答同知家中有人了,”余小再这一趟黑了不少,“可是成峰劝我不要这样答,只回了尚未娶亲。”
他们俩人不明白,孔岭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听闻离北世子妃来过茨州,回程时特地留意了一下落霞关的态度,对其变化的原因心知肚明,无非是离北打过了招呼,就是不知道到底是王爷还是世子,想要通过他们了解沈泽川。
孔岭端起茶,说:“同知原本就没有娶亲,这事儿还是得明说,以免落人口实,引起误会。”
周桂正想跟孔岭说一说上回审查胥吏的事情,乔天涯就掀开了帘子。他们起身相迎,齐声说:“同知。”
外边在下雨,沈泽川从宅子里一路走过来,即便打了伞也免不了沾雨。姚温玉被推进来,倒是裹得严实,就是人太清瘦,坐在四轮车上也没有实感。最后跟着高仲雄,一身打扮很简朴,抱着沓册子,湿了半肩。
“诸位先生都坐,”沈泽川落座,用帕子擦净手上的水珠,道,“此番远行,成峰先生与犹敬着实辛苦。这几日就不必着急当差,休息休息。”
孔岭与余小再先后称谢。
“神威也坐,不必拘谨。”沈泽川抬掌示意高仲雄,同时对孔岭说,“这位是新入我帐下的神威,专供笔墨,眼下正在衙门里历练,许多事情还要靠成峰先生指点。”
孔岭连说不敢,把高仲雄看了。高仲雄今日简略地挽了髻,他如今成日要在衙门里跑,以利落为主,倒不那么像书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