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太平
宫门守卫处的侍卫目不斜视,手握长刀站立得纹丝不动,仿佛如铁浇筑一般。
远远的,就看见宫道上一行疾步行来的烛火游龙,疾步之间还夹杂着那如天人般尊贵的皇帝陛下的气急败坏的斥责声。
“……你是干什么吃的?竟在此事上给朕出这么大的纰漏?!朕看你这御前大总管是不想干了……”
皇帝陛下向来走得急,步子迈得又大,后面跟着的宫人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得上,今夜雨大风急,全安支着伞,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小跑了一路,还被皇帝主子呵斥了一路,却半句话都不敢替自己辩驳。生怕自己辩了一句,已然雷霆大怒的皇帝主子当下就要撸了他这御前大总管的职,直接将他发往慎刑司领罚!
“朕是怎么吩咐你的?你瞧瞧你办的这好差事!”玄湛气得简直想要砍了这混账奴才的心都有了!
他好不容易盼到那人儿放下心中芥蒂,这舒坦日子还没过上两天,这些不堪重用的奴才就给他捅这么大一个篓子!
想到此处,皇帝陛下简直是怒火攻心!
“要是……要是……”无所畏惧的皇帝陛下想到那让他胆寒的‘要是’,竟生生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他盼了这么久,费尽千辛万苦才盼来的心意相通,如若因此事惹得那人儿缩回他认定的违背伦常的禁锢中去,他不知道他会不会为此失控发狂。
没有尝过两心相许心意相通的甜,或许尚能忍受那样求而不得的苦,但如今,却是再也不能了。
全安闻言,霎时心中一凉,倘若小主子真因此事再度竖起对陛下的隔阂之心,那他真是死一万次也不够抵了。
“……奴才知罪。”
两个主子能走到如今这一步,他比谁都清楚其中的不易,陛下苦盼多时,好不容易才盼到如今这般,真有什么,他还有什么脸面继续伺候主子?
玄湛此时此刻,哪里有心思去发落一个奴才,他匆匆步入太极殿宫门,一路疾行,远远瞧见候在殿门前月台的福全,心中一惊,厉声道,“殿下呢?”
福全正急得团团转,突然惊闻这厉声叱问,他连头都没敢抬,直接伏跪在地,“奴才参见陛下,殿下在殿中……”半句废话也没敢多言,直接回稟道。
随着福全,殿门前候着的一干宫人伏跪一地,这些宫人哪里见过深沉自持的皇帝陛下这般模样?
大雨将他一身轻薄秋衫溅湿大半,额际眉梢也全是雨珠,因一路疾行,气息急促,一张不怒自威俊逸威仪的脸庞上满是惊惧怒意,甚为骇人!
皇帝陛下性子冷清,喜怒不形于色,可自那矜贵的小主子进了这太极殿,已然是接二连三破例,今日这般已然是暴怒于色了!
伏跪于地的宫人,个个心惊胆战,生怕盛怒中的皇帝陛下直接将他们这一干奴才发落了!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皇帝陛下一颗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心尖儿上的人儿,哪里还顾得上发落他们?
见皇帝陛下提步疾行而来,福全赶紧膝行两步从大殿门前退开,生怕挡了心急如焚的皇帝陛下的道儿,当自己更罪加一等。
外间大雨倾盆,殿内灌了携着雨气的凉风,荡得帘动纱摇,烛火通明却因无人走动而倍显冷清。
这一室冷清,让玄湛脚下步子猛一顿,再行步时越发显得凌乱仓促。这陡然袭来的事态变故,对他而言,不吝于晴天霹雳。他登基为帝十数载,经历无数波折困境,但再困医的情形,再艰难的局面,都从未让他像此刻这般,惊惧交加,方寸大乱!
他从未想过要让他面对后庭的那群女人,他将他当作自己的心子一般密密实实护在太极殿,就是怕在他尚未准备好坦然面对他的身份之前,受了前朝后庭的攻歼,越发不能接受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本想先悄悄将后庭肃清,待他心意坚定到能坦然面对满朝文武乃至天下人时,再言及大婚封后。
他比谁都清楚,此事急不得,半点也不能急,否则以他明明对他有情,却抗拒这许久的情形来看,事情办得急了,只会适得其反。
可是不成想,这第一步,竟就出了岔子!
福全派人来报,当他听到他冒雨送衣却在见着宫门前跪着的废妃时陡然折返时,他浑身上下的血都几乎在那瞬间凝固!
他苦熬多时,好不容易盼到他敞开心扉接纳这份感情,这其中的艰难煎熬,他此生再无法历经一遍……
此刻他却不知,那样痛不欲生的煎熬,他却是注定了还要历经一遍。
绕过大殿暖阁,他粗粗扫了一眼,却没见人,见内殿殿门大敞,透过竖在殿门处防风的高大屏风那薄如蝉翼的织物,那临窗软塌上人影绰绰。
皇帝陛下压下满心慌乱志忑,步伐匆忙急乱的迈入殿门,绕过屏风,果然见那人儿独自一人默默倚靠在榻上望着半开的窗外怔怔出神。
窗外大雨滂沱,檐角的雨水聚集如注,砸落在檐下青砖,叮当作响,暮色已经深了,整个天幕一片暗沉,从九天垂落的大雨仿佛来无根处,落无归属。
“恸儿……”
矮身蹲在软塌前,见他随意垂放在膝上的双手,玄湛两次想要握上,却心中胆怯,不敢抬手。
云恸神思似乎有些恍惚,玄湛连唤了两声他都没有动静,身子静静倚在榻上,目光幽深,怔怔出神。
他这模样和反应吓坏了已然心惊胆战的玄湛,他颤颤的双手猛然握住那垂放在膝上的手,无所不能的皇帝这一刻是那样的胆怯,一开口,携着慌乱,“恸儿!恸儿……恸儿……你听阿湛哥哥说,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阿湛哥哥说,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恸儿……”
被陡然拉回神思,云恸甫一回神,就见蹲在面前浑身湿漉漉的男人那微屈的肩背极其细微的颤抖,如同人在抽泣下无法自抑的颤动,再一听那声满含祈求颤抖的恸儿,他的鼻翼抑制不住的酸涩。
明知这顶天立地的男人不会软弱到抽泣,可是看着那如山河一般坚固的肩背在他面前微屈,用这样他此生再也不会再第二个面前露出的软弱姿态匆忙来向解释,他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知道,这个人世间最尊贵的帝王,最高不可攀的九五之尊,是真的将他当作心子一样爱着!
如他所说,在他面前,他从来就不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是那主宰万里山河的君王,他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想要和他相濡以沬白头偕老的丈夫……
古往今来,即便是寻常男子,也没有谁能为了他所谓的爱人所谓的妻子这般俯首,更遑论身为九五之尊的君王!
让他煎熬这许久,如今坦诚心意,竟还让他如此惶惶不安,他到底是残忍了一些……
微微俯身,将身前的男人圈入他略显单薄的双臂间,云恸轻声道,“嗯,我听你说。”
对后庭那群属于他的女人,他不是不知,只是那些女人这般如此的闯入他的视线,他一时没有防备,才至心绪这般大乱。
肩颈突然被抱住,还没等他反应,又听到他这般平静安然的话语,玄湛倏然抬头,咫尺之间的四目相对,玄湛惊疑不定的望着眼前的人儿,“……恸儿?”
“嗯,我在。”他知道他折身回来,以福全那性子,定会派人去稟报于他,他听闻此事,即便是再急的政务也会赶回来。
可是真见着他匆忙赶回来,他又后悔不已,本来穿着的衣衫就薄,这会儿雨这么大,这人果然一身衣衫试了大半,脸上发梢也全是湿意,抬起袖子心疼的给他拭了拭脸上的雨水。
玄湛一把截住他的手,直接将人整个拥入怀中,这一次不在惊惶,只是急切,“恸儿!恸儿!你听阿湛哥哥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
被抱入他怀中,才发现他胸膛处的衣衫都湿透,云恸抬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果然也是湿漉漉的,他轻轻拍拍男人的肩头,“衣衫全湿了,先去沐浴更衣。”
“不急,恸儿,你先听我说。”皇帝陛下见他没有动怒,堪堪松了一口气,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衣衫皆湿,只想好好将事情解释清楚,以免这心尖子胡思乱想。
“陛下.”“只有你一人!”将人压在怀中,玄湛微微扬起下颚,似感慨,又似无奈。
云恸正欲推开他起身的双臂一僵,整个人都傻愣在他怀中,耳畔那仿若细微平常的一句话,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半响才呆呆的反问了一声,“……什么?”
玄湛轻轻笑起来,那般心满那般意足,“只有你一人,从来都只有你一个人,身心皆是。
第136章 如若无你,此生无子
伏在那宽厚怀中的云恸,瞠目结舌的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所言到底是何意。
他下意识的摇头,这怎么……可能?
即便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娶妻之前身边都有家中长辈赐予的通房丫头,娶妻之后,稍稍家底殷实一些的,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即便是有些钱财的乡绅,都是有妻有妾。
云家人生来钟情也重情,娶妻不看门楣无论贫贱,所娶之人皆为心仪之人,那被天下人传颂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佳话就是云家人用这专情一代一代写出来的。
可是他不一样啊,他身为帝王,又是太祖唯一的嫡系血脉,身负子嗣传承的重责,娶妻纳妾十载,怎能委屈自己冷情寡欲十年?
“她们不是我的妻子,只不过是权衡朝局的棋子而已,我自是不会碰她们。”皇帝陛下亲亲他温热的额际,“我的妻子今生唯你而已。”
身为帝王,他自是无需为谁守身守节,可是从当年认定这个小人儿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此生,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进驻他的心。
他知道,云家人皆钟情,也重情,一旦认定,便是一生。
他想要小人儿的一生,可小人儿那么好,若要许一生,还要他以云家男儿的骄傲嫁予他为妻,自是要给他一个清清白白的自己,才能配得上他。若他连一个干净的自己都无法给他,那也太委屈他了。
他的小人儿,从小就是搁在掌心上疼的,哪里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让他跟一群女人分享一个丈夫,这是对他的折辱。
他是他此生都会放在心尖儿上疼宠得小妻子小帝后,他哪里舍得为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而折辱于他?
而如今,事实证明他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否则今日,受辱的可不就是他的小人儿么?
以他身为云家人的傲骨,让他面对后庭那群‘属于’他的女人,他心中的难堪和屈辱只怕是要生生将他撕咬得面目全非。
“乖恸儿,你不要生气,当年朝局不稳,外戚坐大,俱都虎视眈眈的盯着我的后宫,个个都野心勃勃的想要算计我的皇嗣太子,我当年羽翼未丰,动他们不得,只得让他们将人送进宫来,可是,”玄湛笑了一声,侧头亲了亲他的耳朵,抵着他的耳悄声道,“我这童子身一直留到等你来破的。”
轰——男人最后悄声附在他耳畔所言,让云恸倏然赤红了脸和脖项,想到当初那一夜,他抿着唇,突然有些无法直面这人了……
那……竟是他的初次么?明明那般……
想到什么,云恸的小脸儿更红,一头伏入他颈项,怎么也不愿抬起头来。
这样羞人的,这人怎能说得这般理所当然?
“害羞了?”见他伏入怀中,玄湛轻推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便知这小人儿是羞了,他笑起来,温柔而缱绻,却是忍不住想要逗弄他,“夫妻之间这样的事是平常,怎么这么容易害羞“……不要说了……”云恸细若蚊呐的低求。
“好好好,阿湛哥哥不说了,不说了。”安抚一般的拍拍他的背,“好了,阿湛哥哥身上衣衫都湿了,恸儿先放开,以免沾湿了你的衣衫。”摸了摸他肩头因着出门而披上,却因突发事态而忘了解下的披风,估计是外间雨太大,他才行至宫门处,这一去一折返间,披风上已然沾了些许的湿气。
他将人推离自己湿润的怀抱,无奈刮刮他的鼻梁,“披风都湿了,怎么也不解下,这天眼看着就凉了,要仔细一些,以免受凉,是药三分毒,孙敬说了你现在的身子要少沾汤药,以免有差池。”
如今他们之间心意相通,他就念着他能安安稳稳的怀上一个乖巧的孩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全了他们那失去长子的遗憾,如此,他此生便在无所求。
“无碍,我没有那么娇弱。”在西北时,大雪封天时还风里来火里去的,他不是照样好好的,如今回了他身边,他这般,倒是让他成了身娇体贵的了。
“那也得仔细。”玄湛嗔怪的瞪了瞪眼。
云恸眨眨眼,只得让他训了,如若他再驳他的话,只怕又要拿他们将来的皇儿说事了,一套一套的说辞,比孙敬那正经的太医还能说。
他的底子到底有些弱,他知晓,之前在西北,他从不知自己的身子还有这样的辛秘,族中医者和军中军医一而再再而三的叮嘱,他也并未放在心上,仗着自己年轻,觉得并无大碍。可如今,到底是不能放任不管了。
之前他还奇怪,他立后封妃多年,可是却无一诞下他的皇嗣,如今这算是解了惑了。
那之前隐隐的猜测,如今已然是真相大白。
这人一早就存了绝嗣的念头!
如若不是他这特殊的身子,竟能以男子之身孕育子嗣,这人终其这一生,只怕都没想过要留下皇嗣!
这般想着,云恸有些踌躇不定的,即便知晓,可是他还是想亲口问问这人……
直起身,替他除下肩头的披风,玄湛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手,可能是在这窗前坐得久了,手脸都有些泛凉,他身上湿了,这会儿被殿内的风一灌,身上也凉了,不能抱他,只能起身,将软塌上的人儿也拉起身,“身子有些凉了,先去沐浴更衣再用晚膳可好?”
云恸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拉着人起身,玄湛扬声唤人,“全安。”
外面战战兢兢候着的全安一直侧着耳朵,仔细的听着殿内的动静,生怕在今儿这要命的时候再火上浇油,惹了主子不高兴,这会儿一听殿内传出的声儿,没敢从声儿上揣摩主子此刻是喜是怒,连滚带爬的进了殿,“奴才在。”
玄湛道,“朕和殿下要沐浴,今儿天凉,晚膳备得热乎一些“是,奴才这就去吩咐御膳房!”听到皇帝陛下这吩咐,全安大大的松了一口,背上冷汗唰唰的又过了一遍,这次是庆幸,自己这条小命儿,总算是保住了!
按照往日惯例,此刻已是临近皇帝陛下回宫的时辰,体堂阁的一应物事早已备妥,因着今日大雨负责体堂阁汤池的宫人特意将池子里的水备得热了一些,一踏进阁中,热气蒸腾出的水雾弥漫,带着一股子潮烘烘的热气。
挥退了阁中的宫人,玄湛一如既往,亲自伺候自家小帝后更衣入浴。
见他衣衫皆湿还先顾着自己,云恸既无奈又心疼,“我自己来,你衣衫头发都湿了,先行脱衣入浴吧,以免染了风寒。”
“不冷。”亲呢的俯身亲亲他的额,皇帝陛下依然准备伺候他先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