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金娥露出惊色,很快摇头道:“他们不是恶人,只要好生为他们饯别,他们便不会害人的。”说罢,她便在坟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声道:“翠姨,孙老大,二位生前受了许多苦难,还望到了九泉之下能够平安享乐,长长久久,金娥送你们一程。”
赤怜低头看着她,眼色仍旧带着几分倨傲,不以为然,这时,却听对方向身边一指,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名叫赤怜,是个很好的姑娘,今夜要在此处借宿,有劳二位照顾。”
赤怜一怔,道:“倘若这两位真的化作冤鬼,就算你诚心恳求,人家也未必听得见,白费力气罢了。”
金娥缓缓答道:“这我也明白,但我总想试一试。我比不上你,不会刀枪功夫,既然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她愈说声音愈小,头也渐渐低下,脸颊因为羞愧而发烫。
赤怜沉默了片刻,做出了一件令她始料未及的事——弯曲膝盖,在她身边跪下,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合十。
金娥不禁呆住了。
赤怜阖上眼,在死者的墓前屈膝,但她却终究不擅长乞求他人,只能皱起眉头,脸颊绷得紧紧的,艰难地说了句:“有劳了。”
金娥望着她,眼中渐渐浮起笑意。
简单的三个字,犹如一股暖流淌进金娥的心中,简直比刀剑相护还要令人安心。
三个字里已透露出她的心意,她与金娥本来相隔甚远,不论年龄还是经历都不相配,但她却试图向对方靠近。不是高高在上的掠夺,施舍,侵占,颐指,而是试图追上对方的步伐,比肩而行。
正因为如此,即便心中不屑,她也愿意学着金娥的模样,低头为死者送行。
她的手指很长,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金娥怔怔地看着,在她的指肚上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是被利器割出的,有的是由火苗撩烧的,想来是她驱使暗器、练就一身武艺的代价。
金娥不禁道:“小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赤怜只是摇头,将目光从坟冢旁移开,重新移回金娥脸上,淡漠的视线再次变得迫切:“我只恨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多,没能早点赶到你的身边。”
一番话说完,赤怜的神态已全然变了,不仅眸子变得锐利,嘴唇紧紧抿着,就连合拢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还年轻,心中尽是充沛的情感,平素盖在面纱下,不予示人,却在金娥的面前满溢而出,全然无法遮掩。
金娥迎上她的视线,道:“现在还不晚。”
这句话落在赤怜的耳中,像是一句恩赏似的,她终于放任自己倾身向前,一把揽过金娥的肩膀,将对方的手指裹入掌心,细细摩挲,起先用力很重,透出她心中的急躁,但很快力道就变轻了,像是生怕伤到对方似的。
她的个头高挑,肩膀也比寻常女子更结实一些,金娥靠在她的肩上,脸颊竟有些发烫。
从未有人如此珍重地抚过金娥的手,就算是曾经背弃了父亲的未婚夫都不曾有过,那些来去匆匆的客人更不会费心。金娥明明已经历无数云雨,此刻却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一般,心潮不由自主地漾动。
她低着头,急急挣开对方的怀抱,道:“走吧,这里凉,我们回去屋里。”
赤怜点头应过,顺从地松开她的肩膀,但手仍然牢牢地扣在她的腕上,好像抓着平生唯一的宝贝,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两人回到房间里,金娥远远地看到桌上缀着一抹淡紫色,色泽鲜亮,生机蓬勃,竟是一株清丽的花。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
“是蝴蝶花。”赤怜替她答道,语气轻快昂扬,透着炫耀的意思。
蝴蝶花的花期已过,但岛上常年气候湿润,加上浇灌及时,眼前这一株仍舒展着花瓣,在凉夜中兀自怒放,凌寒傲物,用一身光华将周遭万物衬得黯然失色。
金娥隔了半晌才开口:“你从哪里找到的?”
“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得到,”赤怜回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碰翻了你的花。这一株是偿还给你的,你喜欢就好。”
“从前的事,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初我没有本事偿还给你,但往后就不同了,我不仅要加倍偿还,还要给你更多。”
“从今往后?”金娥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赤怜重重点头:“既然莺歌楼已倒,你便是自由的,只要离开这瀛洲岛,天高海阔,我们哪儿不能去。”
金娥微微一怔,脑海中竟回忆起两年前的承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面前这一颗赤诚的心竟没有丝毫更改。
但她很快垂下视线,道:“眼下我们都被困在岛上,谁也走不了。”
“我会想办法的,”赤怜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赤怜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刻意躬下身,自下而上地望着她,道,“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我去煎药。”
金娥被对方按着,在椅子上落座,望着黑衣的背影急急地闪进厨房,终于轻叹一声,将视线转回到桌边的蝴蝶花。
花株的确是仓促采来的,斜斜地插在一只旧瓷瓶里,瓷瓶侧面有几道裂纹。底部沾满泥土,倒和周遭的一片狼藉很是相称。
莺歌楼里一片破败,冤魂还在院中徘徊,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只有这株淡紫色的花不曾沾染萧索的气息,在这残缺破败、不尽如意的人世上执拗地盛开着,拼命挺直腰杆,简直就像赤怜的缩影。
她的人生,决没有她所说的那般轻松。她是如何独自挨过两年的时光,如何切断与血衣帮的联系,如何攒下钱财,又是如何获罪,在天牢中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金娥越是思索,脑袋便越是沉重,眼眶又酸又涨。眼泪不自觉地涌出,被她用手背迅速抹去。
她几乎要憎恨如此软弱的自己。
这时,她听到砰的一声响动从后厨的方向传来。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顿时间,脑海中的昏涨都烟消云散,她立刻站起身,往后厨的方向跑去。
*
后厨没有遭袭的痕迹,也看不见入侵者的影子。倒是金娥慌慌张张的模样将赤怜吓了一跳,面带惊色地转过身。
赤怜的脚边是一滩碎片,呈深褐色,泡在四溅的药汤里,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金娥花了些功夫才辨认出那些碎片的原型,是放在柜架中的松纹泥壶。
灶台中的火也被浇灭了,灶膛里只剩下几块热炭,表面烧成白色,烟灰飘得到处都是,有几抹落在赤怜的鼻头上,好像是沾了雪花。
金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没想到你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