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这的确是段长涯所求之果——琴瑟和鸣,傲视江湖。
他扬起嘴角,一面微笑,一面递出手,道:“必定全力以赴。”
两人并未有亲昵之举,只是在握手时分,深深望进彼此的眼睛。
段长涯的手心很暖。
直到转身离去后,残余的温度仍旧萦绕在指间,久久不散。
*
柳红枫引着柳千一路下山,沿着回川河畔的小径,往官府的方向走去。昨夜两人将官府当做歇脚之处,歇息得很是满意,今日也打算去同几个冤死的亡魂作伴。
白昼的山路比夜里好走得多,但柳千的步伐却不如昨日那般利落,反倒愈走愈慢,像是刻意躲避前方的岔道口似的。
柳红枫终于在他身边停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柳千咬着嘴唇,兀自憋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想先去一趟莺歌楼。”
柳红枫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只觉得他的模样甚是有趣,便故意叼问他道:“咦?昨日你才信誓旦旦说不愿再叨扰金娥姐,今日又后悔了不成。都说大丈夫一言九鼎,看来你还不过是个小鬼,连一鼎都抵不上。”
柳千急红了脸:“我……我又不是去叨扰她。我只不过想偷偷溜进去,放下东西就走,决不与她见面。”
“此刻说得好听,待会儿你忍得住么?”
“废话,我又不是你,当然忍得住!”
柳红枫露出受伤的神色:“好吧,我是登徒子,你是大圣贤,登徒子当然该听大圣贤的话。”
“你才是大圣贤!”柳千先吼出口,随后也发觉自己词不达意,心下更是着急,十根手指绞作小小一团,两脚轮番在地上一跺,道,“反正我想去看她就去看她,也不需要你的同意。你乐意跟着我就跟着,不乐意就算了。”
柳红枫只觉好笑,不再逗弄他,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
靠近市井,人烟渐渐多起来,四处有天极门弟子轮番巡视,瀛洲岛的住民们眼看恶人已除,胆子也渐渐大起来,关门的店铺重新开张,招揽生意,江湖人也纷纷择地落脚,休养精神。
间或有人从柳红枫身旁路过,频频投来瞩目,有些走到近处便停下脚步,拱手寒暄,有些虽未开口,但目光仍不住地流连。
柳千从小寄人篱下,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高超,很快便留意到人们的视线,低声道:“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柳红枫只是自嘲地笑笑:“拼上命才换来这点名声,想想也是亏得很。”
柳千望着他,道:“明知亏了还要拼命,你是傻子吗?”
柳红枫没有反驳他,只是问道:“血衣帮害死你的师父,你不想教训他们吗。”
“想,当然想,”柳千攥着拳头道,“我长大后自然会去找他们报仇,用不着你替我出手。”
一番话的语气很是恶劣,仍旧掩不住其中的关切之意。
柳红枫心知肚明,便在沉默中默默等着。柳千与他僵持一阵,终于憋不住话头,再度开口道:“以前在医馆里,我见过很多病人,有的断了腿脚,有的瘦得像柴,有的浑身是伤,这些人里也有许多立志报仇的家伙,有的成了,有的没成,但下场都很落魄,就算如此,他们也想活下去,万一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懂,你难道不明白么。”
柳红枫微微露出惊色。本来他胸中的思绪正反复激撞,灼得他心神一片纷乱,不得安宁,此刻,却从小鬼的话里感到一丝意料之外的慰藉。
他与柳千本来算不上亲近,不过是在追查旧案时找上候郎中的门,才顺便认识了这个当学徒的小鬼。
候郎中不喜闹市纷杂,医馆设在城郊的村野茅屋中,柳红枫便装作生病,在医馆里赖着不走。无奈候郎中是个倔脾气,屡次拒绝他的请求,坚决闭口不提当年旧事,他只能与小鬼套近乎,旁敲侧击地打听,却发现小鬼全然不知情。
他的调查一度陷入僵局,直到血衣帮找上门来。
那一日黄昏邻近,泱泱十数人潜行而至,里里外外埋伏在茅屋周遭,等候夜色降临。
柳红枫第一时刻察觉到薛玉冠的行踪,这厮显然有备而来,随从皆是帮中精锐。倘若他独身赴战,或许可以拼个两败俱伤,冒死突围,但留在房里的老少两个,势必要遭到毒手。
他对候郎中道:“他们许是来找我寻仇的,入夜之前,官兵会来此处巡查,不如设法让小千先溜出去,惊动城中官兵,闹出一些动静,你们两个便不至于受到牵连。”
候郎中却摇头道:“不必白费心机了,血衣帮是来找我的。”
柳红枫大为惊讶,心中隐隐涌上一阵不祥之感:“您与他们有过节?”
候郎中没有直接作答,却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望着低矮的屋檐,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薛玉冠恐怕早就打点好了官兵,你若与他们冲突,官兵非但不会救你,反倒要降罪于你,落井下石,到时候我们三人谁也逃不掉。”
柳红枫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候郎中将目光转向他,缓缓道:“有,不如你动手杀了我。”
柳红枫大惊。
他在医馆里赖了许久,这是候郎中第一次正眼瞧他,也是他第一次察觉,原来这倔强凶狠的老人眸子已经十分浑浊,眼窝四周尽是皱纹,怒火从脸上退去后,看起来既沧桑又疲惫。
候郎中从箱底取出一只信封,递给他道:“你所调查的秘密就写在里面,你将它藏起来,不要给任何人瞧了去。”
柳红枫接过,终是抵不住诱惑,飞快地打开信封,瞥了一眼。
那是一封契约书。
尽管只是草草一瞥,但他的脸色骤然褪去了血色,变得一片苍白,手指不住地发抖:
“是你……竟是你……”
候郎中点头道:“我当初发下毒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将当年旧事说出口,如今我的命数已尽,是时候坦白了。”
小千听了两人的话,在一旁急道:“师父,你说什么命数已尽,这话不能乱讲。”
候郎中没有理会小千的呼喊,只是怔怔地望着柳红枫,道:“我这些年心怀愧疚,东躲西藏,夜不能寐,一把老骨头早就已经活够了。如今我死在你面前,是我应得的报应,也算是为你报仇雪恨了。”
柳红枫呆然站在原地,而门外已隐隐官兵巡查的脚步声,由远处渐渐迫近。
平日里顽固傲慢、不可一世的老郎中,竟弯曲双膝,在他的面前缓缓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