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此刻,她便听出了段启昌的急迫,于是立刻答道:“少爷方才出门去了。”
“去了何处?”
“我并未过问,老爷您也知道他的性子素来闲不住,若是有急事,要不要派人去追?横竖这瀛洲岛也不大,很快就能追得上。”
段启昌沉默了片刻,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便摇摇头道:“不必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素姨点点头,又道:“少爷他是带着剑出去的,老爷您不必担心。别说这瀛洲岛上,就算武林之中,还没有哪个人能赢过少爷的剑呢。”
素姨的口吻透着自豪,但并不像外人一般虚伪,倒像是夸耀自家孩子似的,朴实而真诚。
但段启昌只是苦笑。
天下间除却剑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工具能取人性命,它们都比剑锐利得多,也难防得多。
他在正厅落座,看到桌上还摆着茶盏,便随手捻起一杯,端到嘴边,却被凉气薰得皱起眉头,咳嗽了几声。
素姨立刻抢过他手中的茶盏:“老爷,这茶凉了,我给您换新的来。您的脸色不太好啊,要不要我喊郎中来……”
“罢了,”段启昌对她摆摆手,“素姨,你去忙晚膳吧,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素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下头道:“明白,我换了茶就走,老爷您保重。”
热茶没有入喉,段启昌便起身,往卧房走去。
刚一进门,他便留意到门口有一串泥脚印。
虽然只有薄薄一层,并不醒目,但他知道长涯素来爱好整洁,会将鞋子脱去再踏入卧房,绝不会留下这样的足迹。
他叹了口气,其实根本无需求证,那名叫赤怜的女子既然敢单刀赴会,前来与段家结盟,便断然不会在关键证事上说谎,毕竟如今江湖中,还没有人敢如此藐视他段启昌的威严。
他步入房间,缓步走到灯架背后的角落,望着空无一物的地面,而后竟慢慢地弯曲膝盖,坐了下来。
堂堂天极门掌门,像个流浪汉一般席地而坐,在渐渐合拢的暮色中独自叹息着,抬起干枯褶皱的手指,轻抚身边的一块地面。
而后,他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阿瑾,是我对不起你……”
只有窗外的树影晃了晃,像是在回答他的话似的。
“已经十年过去,却有人想要将当年的旧账翻出,伤害长涯。”
晚风渐渐止住,树影晃得很慢,斑驳的金色辉光洒在这古旧简朴的房间里,随着天边的火烧云一同流淌,犹如一场经年旧梦。
“……错都在我,长涯是个好孩子,他什么也不知道,倘若你在天有灵,请保佑他平安无事吧。”
风无声,云无影,长夜无尽时。只有一声苍白的叹息消散在黑暗深处。
*
同一时刻,山下的黄昏却并不宁静。
填满房间的不是夕阳余晖,而是更加深重、更加浓郁的血腥。
田宫的脑袋滚落在地上,原本该是脖子的地方只剩一个碗大的伤疤。剑太快,就连伤疤都是那么齐整,田宫的身子原地晃了晃,像个无头鬼魂似的,流露出几分茫然,停滞了片刻,才终于失了力气,颓然扑倒在地上。
他倒地后的模样又是那么死气沉沉,若不是喷薄而出的鲜血犹如涌泉,他几乎像是一捆没有生命的稻草。
他本是习武之人,花费十载寒暑才练就一身武艺。可到头来他并不比稻草强出几分,别人信手一弹,便将他毕生积累悉数弹成灰烬。
滚落在地上的头颅无依无靠,只是干瞪着眼睛,目眦尽裂,愈发浑浊的眼底含着无尽的遗憾,望向曾经的同伴。
不是薛玉冠,而是阮角和朱羽。
他们三人在一起的时间,比习武的时间还要更加长久。
他们在这世上早已举目无亲,彼此就像是真正的亲人一样亲密默契。
当然,田宫真正的亲人并没有死,甚至活得很是体面,他曾经也是体面人家的一员,但在他第一次与学堂里的男孩耳鬓厮磨时,便被父母兄弟逐出家门,以治病之名送进清净斋,交给一个自称徐仙人的道士治病。
清净斋里并不清净,有的是龌龊的勾当。徐仙人非但不会治病,只会在夜里闯入男孩的房间,诱骗强迫,偷行苟且之事。没过多久,与田宫私会的男孩便不堪忍受,跃下悬崖,尸骨晾了一天一夜,被野兽啃咬得一片模糊。
田宫没有死,他在清净斋结识了阮角和朱羽,三人忍受着屈辱,从徐仙人的房间偷来武功秘笈,暗中研习。几年之后,终于将徐仙人骗上同一片山崖,从着最高处悬石上推了下去。
三人投奔薛玉冠是很久以后的经历,获得仙倌似的美貌,被冠以琴师之名,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一天在悬崖边,他们终于亲眼见证了仙人的坠落。原来仙人并不会乘云飞升。仙人在刀剑面前一样会丢盔卸甲,跪地求饶,在被推下深渊之后,一样会碎身成泥。
从那一天起,不论容貌如何改换,他们的心魄再也不曾变过。
第十四章 贪嗔痴
田宫的血很快便流干了,头颅上的肤色连带着伤疤一同褪成黯淡的铁青色。正如他曾经见过的,徐仙人坠崖后的尸体一般。
在死亡来临的时刻,他终于找回了原本的面貌。因果循环往复,从泥沼中生出的灵魂,终究回到泥沼深处。
谁也不知道死者会看到怎样的光景,但对于活人来说,眼下的光景却是噩梦无疑。
朱羽和阮角如同发疯一般,向着闪电一样的影子扑去。
他们没有逃,在田宫死去的时候,他们便再没有想过要逃。
可惜他们甚至连稻草也不如,阮角的手筋已断裂,与废人无异,只能够抬脚去踢。一声哀号过后,他的半条腿便顺着根部被切断,动脉割裂后的血喷涌出一尺之外,而那白衣之人轻松闪开,干净的衣袂上竟不沾一丝一毫。
阮角倒在地上抽搐,发出极尽痛苦的悲鸣声,就算是被地狱里的鬼怪啃咬筋骨,也未必会疼得如此撕心裂肺。但他的疼痛没有持续太久,一柄弯刀从远处飞来,在空中划出浑圆的轨迹,旋转着撕开他的背,挖开他的心口,几乎将他的躯干切成两截。
他哇地吐出一口血,便再也不动了。
投掷短刀的不是白衣人,而是他的同伴。朱羽用他生前至为钟爱的兵器了结他的痛苦,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再次从桌上摸下一把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