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只要得了这人的原谅,她的心便放空了,遗憾便消解了,就连憎恨与愤怒也在胸中平息,化为无形,此时此刻,就算全世界的声音一齐怒斥她,咒骂她,羞辱她,她也能够置若罔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自己终究不过是个自私卑劣的人,一颗心浸在毒里,已经变成黑的,永远无法拥有金娥那般剔透洁净的温柔。
她含着笑容倒下去。
她与金娥不同,她的笑不是甜蜜的,包容的,而是凶狠的,恶毒的,像是一份精心包裹的饯别礼物,递给她的敌人。
薛玉冠第一个收到她的馈赠。
见多识广的血衣帮帮主突然大惊失色,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张神情。他先于其他人察觉到异样——从赤怜的残躯中涌出的鲜血,除了血腥之外,还泛着一股极不寻常的异香。
他很快明白了异香的来由——这个毕生精于操纵毒蛊的女人,竟连自己的身体也用毒浸过。
可惜他发现得太迟,在移开目光之前,他便看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光怪陆离的景象。赤怜的尸体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吊引着似的,如同木偶一般剧烈抖了抖,摇摇晃晃地离开地面。
空中当然没有吊线,秘密在于她压在身下的毒囊!
薛玉冠曾经将这只毒囊从赤怜手中窃走,亲手触摸把玩,他以为其中至多不过藏了一些淬毒的锐器,饶是工艺巧夺天工,但若无人御使,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他全然没有想到,毒囊里所藏的不仅有死物,更有数不清的活物。
活物当然不能够藏进如此狭窄的空间内,但是尚未成为活物之前的卵却可以。
数不清的虫卵彼此挤抱成团,封进一只绝不会透气的小匣,小匣与外世全然隔绝,时间仿佛被冻入坚冰,不再流淌。倘若蜉蝣一生为一昼夜,它们在匣中沉睡的时光足有千百个轮回。
而赤怜在死亡之前,终于将小匣的封闭解开。
溶在她血中的馥香,成了唤醒虫卵的引子,无数的蛊蛾在同一时刻苏醒,争先恐后地摆脱束缚,振翅而飞。每一只都有着细腻优美的形貌,刚刚破茧后的翅膀尚且透明,在月光的浸润上,一点点蜕变作晶莹纯净的乳白色。
无数至美的翅膀,将她的残躯从地上托起,轻轻地浮向半空。
薛玉冠难掩诧色,血衣帮众更是震惊不已,他们围在周遭,被这些剔透的小生灵夺去了心魄,一时间怔怔地望着,纷纷陷入沉默。
他们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赤怜的尸体浮至半空,像是被人剪断了吊线似的,在一瞬间骤然失去凭依,重重地落回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一摔将她的残躯摔得更加支离破碎,头发披散着,四肢扭曲着,膝肘腕处已经断裂,扭成常人绝无法摆出的奇异姿势。
甩去负担的蛾群雀跃振奋,无数洁白的翅膀一齐扇动,化成滔滔巨浪,霎地卷向空中,又散作无数条白色锁链,前仆后继,以赤怜的尸身为中心,呈现如骨质一般苍白的色泽,往四面八方涌去,仿佛是从残躯之中延伸出的三头六臂。
这是何等骇人的景象,令血衣帮闻风丧胆,在匆忙中散了阵型,各自拔刀剑应对,一时间尖叫声连连,溃不成军。
“镇定,都给我镇定一点!”薛玉冠的呼声在一片哀鸣之中何其微弱。
“烧!用烧的!”有人在慌张之中擎起了火折。
倘若他仔细看过今日擂台上的一战,绝不会发出如此愚蠢的呼喊。
火光微亮,沿着蛾群迅速蔓延,胀大,热浪翻腾着,火舌跳耀着,架起了通向黄泉路的第二盏桥。
神明的造物被尘世的火焰焚烧,在绝望与愤怒中凋零,将延续生命的汁液变作招致死亡的剧毒。从火焰中腾起的异香加剧扩散,比方才浓郁百倍,填满了狭窄的洞口,使人几乎无法呼吸。
异香被风卷入洞穴深处,唤醒了更多嗜血的生灵,争先恐后地从黑暗中涌出。
蝙蝠。
蝙蝠的体态比蛊蛾要庞大得多,面目也狰狞得多,稀疏的皮毛盖不住身体,灰褐色的肤上露出粗粝的鳞片,双眼闭得极小,嘴却张得极大,口器像刀尖一样锋利,只消片刻便能戳破人的皮肉。吸饮人的鲜血。
谁也不知道这山洞有多深,蝙蝠群遮天蔽日,黑压压地罩住血衣帮众,有人试图转身逃跑,但没走到洞口便被飞翔的翅膀追上,脊背和肩膀被数不清的尖牙刺破,还没来得及拔剑,便在惨叫中扑倒在地。
倒下的人比站立的人沦陷得更快,蝙蝠群挤在他们的身上来回蠕动,犹如跗骨之蛆,狰狞丑陋。
这些曾经吸食了无数弱者鲜血的恶徒,终于被嗜血的生灵吸干了血,变成一具具枯槁的死尸。
火焰渐渐熄灭,凄厉的惨叫声也渐渐落尽。
死去的人甚至不知道,这蛊蛾之阵起源于南疆,有一个令人生畏的名字——“骸灭生”。
由人的血肉为祭唤醒蛊蛾,再由蛊蛾奉上千秋万载的生命,共同铸造出一匹尸骸,继而吸引天地间所有嗜血的虫蚁鸟兽。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相连,汇成一条长长的锁链,将俗世的囚笼紧紧箍住,不许其中的凡夫俗子逃脱升天。
蝙蝠群饮足了血,终于阑珊散去。
月色之下,荒野竹林中的山洞口重归安静,安静得好似一座坟墓。
一片死寂之中,竟有一个影子轻微蠕动。
这人的鼻眼比方才还要歪斜,原本浓密的鬓发已经脱掉大半,面目比方才还要丑陋。
这人的嗓子也哑了,昔日里冷峻细润的声音变得比沙石还要粗粝。
然而,他竟用一双残掌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月色中,已然成为一个魔鬼。
一个连连坟墓都关不住的,真正的魔鬼。
*
竹院外传来一阵马嘶声。
段长涯在门边勒马,下意识地去搀扶马背上的人,然而,柳红枫却抢先一步,踩着马镫翻身跃下,像是在刻意躲避对方的帮助似的。
只可惜一个简单的动作,对于此刻的柳红枫却是一次考验。段长涯在一旁看着,看到他落地时疼得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由得摇头道:“你何必要自讨苦吃。”
柳红枫正咬着牙根,听到如此不合时宜的冷言冷语,嘴角不由得抽动:“批评得有理,让段少爷见笑了。”
他早该明白,这位段少爷的嘴巴一向不饶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直来直去,从不懂得察言观色之道,更不曾抒解过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