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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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启昌用来接待柳红枫的地方,正是半日前与赤怜洽谈的院子。
这一处偏院有个清正的名讳“静心斋”,然而,却是段启昌与人密谋商议的场所。在十年以前,这里还曾接待过侯郎中和薛玉冠。
当初三人在此地定下采血炼药的计划,订立契书,签字画押,携手谋害了十条无辜的性命,而后将真相掩埋十年之久,借助时光无情的手,将罪孽的踪迹悉数抹去,只留下一片风平浪静的水面。
如今,候郎中和薛玉冠都已经不在人世。但段启昌推开门得时候,却看到两人的影子从黑暗中浮起,脸上挂着狞笑,穿过房间,将白纸黑字、沾满了鲜血的契书举到他的眼前
——“段老爷,是时候还血债血偿了吧。”
他有一瞬的错愕,但南宫忧已燃起灯烛,驱散黑暗,两条影子也随之消散不见。
只剩下他手中的天极剑,似乎在鞘中震动,微微作响。
“启昌兄。”他听到南宫忧刻意压低的语声,“你手里的剑好像不太安分。”
段启昌露出微笑,用与平日无异的、洪亮淳厚的声音道:“天极剑世代守护段氏,倘若有人图谋不轨,就算我不动手,它也会出鞘取其性命。”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却充满了威严。
这威严是他在几十年风浪中锻炼出的,饶是一夜白头,饶是孤立无援,可他脸上的平静神色仍旧没有动摇。
至少他的手中还有一柄孤剑。
多少年来,这柄剑无数次呼啸着崭露锋芒,那光洁如镜的剑刃上,映过朝堂上的金玉,也映过疆场上的血污,它世世代代积累无数荣光,威名赫赫,扬遍四海。然而此时此刻,它蛰伏在一片隐蔽晦暗的屏风背后,在剑鞘中兀自震动着,似乎迫不及待振剑出鞘,为守护一个肮脏的秘密而斩杀更多无辜的性命。
光伟清正的侠情并非虚妄,阴狠毒辣的杀意亦是真实。
侠情与杀意,同时寄宿在一柄剑上,孰轻孰重,孰是孰非,却无人能够评判。因为它所开辟的江湖中从来就没有正与邪,只有成与败,成者为英雄,败者为草寇,如此而已。
这柄剑就是段启昌的信念所在。
他转过身道:“枫公子,进来吧。”
柳红枫紧随两人迈进门,在身后将门扉小心合拢,而后才转过身,缓步走来。段启昌眯起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被方才一番话语震慑,脸色诚惶诚恐,一度意气风发的眸子变得惊慌不定,是个被吓坏了的年轻人。
不等段启昌开口,柳红枫弯下腰,重重地鞠躬,道:“我是来认罪的。”
他的身姿异常虚浮,看起来犯不着动用天极剑,只消轻轻一掌就可以震碎他的肺腑,取走他的性命。
段启昌的心神却已紧绷到了极致——这人敢于在如此脆弱的时候与自己对峙,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愚蠢至极。
一旁的南宫忧已上前扶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落入圈套,被宵小之辈为难,长涯出手相助也是应当,不必如此惶恐,还有什么内情,尽管照实相告,掌门素来公正,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这一番宽慰似乎起了效用,柳红枫抬起头,却执意不肯起身,只是弓着腰道:“长涯为救我而受伤,将我视作朋友,可我与他结交却是另有图谋,心怀不轨,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
段启昌沉声问道:“你有什么图谋?”
柳红枫答道:“莫邪剑?”
段启昌微微一惊:“就为了莫邪剑?你以逍遥恣意而闻名,怎会对一柄剑执着至此?”
柳红枫道:“因为这剑关系到我的性命。”
“何以见得?”
“掌门大人,您可愿意试一试我的脉相?”
柳红枫说罢,将自己的手腕抬起,掌心朝上,递到对方眼底。
这几乎相当于将命脉交到对方手上。
段启昌不再与他客气,伸出两指把住他的命脉,而后倾注内劲,以功力试探之。
柳红枫半阖着眼,嘴唇紧抿,唇瓣上血色单薄,与他的脸色一样铁青,半晌过后,他的身子一歪,脚底踉跄,全靠南宫忧上前搀扶,才不至于虚脱倒地。
段启昌放开他的手,问道:“你怎会身中如此戾毒?”
柳红枫垂下手臂,道:“掌门应该有所耳闻,我曾是天牢死囚,因获新皇大赦,才得以重获自由。”
“这我知道。”
“在获赦之前,我与其余死囚四十九人,同遭奸人暗算,被种下七日毙命的戾毒,非要拿到莫邪剑才能够换得唯一一份解药。所以我行侠助人,与长涯交好,甚至擅自在段府搜罗,都是为了得到莫邪剑。”
段启昌终于难掩惊色,“大赦天下乃是新皇亲自颁布的御令,是什么人竟敢私自抗旨?”
柳红枫苦笑:“我也不清楚,倘若知道,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其余的死囚恐怕与我一样,所以才不惜杀人作恶,争得头破血流,只为求得一条生路。”
一旁的南宫忧也紧皱眉头道:“此事已不仅关乎武林,甚至牵扯了朝廷,这可不是儿戏,枫公子,你可不能戏言。”
“我命不久矣,何必再开这种玩笑。二位若是不信我,还可以去调查赤怜的尸身,她与我一样,也是死囚之一。”
段启昌沉吟片刻,问道:“这件事还有谁知晓?”
柳红枫道:“我只与您坦白过,我想其他人也不会轻易将秘密透露,更不会轻易暴露身份。”
段启昌的目光像是百步穿杨的利箭,牢牢地落在柳红枫身上。
柳红枫低头不语。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启昌道:“我知道了,姑且信你,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我要与晏庄主、宋堂主先行商议过后,再做决定。”
“我明白,”柳红枫点头道,“事到如今我连累长涯,铸成大错,心中愧疚万分,一己之命死不足惜,我愿将功补过,若有我能出力之事,还请掌门竭力差遣,饶是出生入死,绝无半句怨言。”
“知道了,”段启昌的手落在他的肩上,“你先去歇息吧,若有需要,自会差遣你。”
柳红枫转身出门,耳畔仍然残留着天极剑在鞘中铮鸣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