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柳红枫眯起眼睛,试图寻找它们的去处,但寻而无果,只得作罢。他花了一些功夫平复被天光晃出的眩晕,而后只觉得背后骤然发凉。
他的心咯噔一声。
一柄冰冷的剑抵上他的背心。
*
柳红枫不敢再动,如楔子似的站定在原地,只用余光去捕捉来人的模样。
是晏月华。
这人的衣着实在出挑,仅凭一件宽大华奢冗的鹤氅,便足以使他鹤立鸡群。他的肩膀被深色的布料严严遮住,使他看起来仿佛一块兀立在阴影中的磐石。然而,一条雪亮的剑光从宽敞的袖底递出,仿佛将磐石生生劈开一条裂缝。
柳红枫心道,这该是一个何等内敛坚韧,又何等狠辣决绝的人。
他缓缓举起双手,道:“晏庄主。”
晏月华执剑踱了半圈,那锐利的剑尖也顺着腋下一直抵到他的前胸,刚好戳在心口偏左的位置。
“枫公子当真是体贴入微,竟如此关怀铸剑庄的下人,简直像是猜到了兰芝慌乱的缘由,刻意在路上恭候一样。”
年轻的庄主这一番话说得极慢,就像是从喉咙深处探出的第二柄剑,拷问着柳红枫的心魄。柳红枫迎上他的视线,骤然感到一冷,在碧蓝的天穹下,这双眸子竟沉似黑夜,仿佛要将阳光被泽的一切悉数吞没似的。
他已然明白,在这样一双眼面前,编造谎言也只是徒劳。
他卸下肩背的力量,缓缓将手放下,同时开口道:“说来惭愧,我确实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无奈晏庄主不愿告知于我,我也只好亲自探一探。”
“你探出了么?”
“若非兰芝的模样这般失魂落魄,我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
“说说你的猜测。”
“千帆少爷擅自出逃,而且带走了莫邪剑。”
晏月华眉心一颦,神色微微起了变化,但变化也只是拘于方寸间,一只手仍然稳稳地持剑,用平淡的口吻道:“你猜得没有错,晏千帆的确带走了莫邪剑。”
倒是柳红枫不禁一怔,是被对方冷如冰霜的口吻所惊,这口吻实在不像称呼亲族,倒像是在苛问一个陌生的罪人。
晏月华曾说过,倘若晏千帆离开,从今往后便不再将其视作家人。
此刻,年轻的庄主仿佛正在用言行诠释自己的决意。
话音刚落,又是三道凛寒的剑光亮起,贴着柳红枫的头顶疾疾掠过。
柳红枫只来得及稍抬肩膀,便被三个从左、右、背后三处包围,陷入四剑织出的囹圄中。
三人的脚步轻盈,身法凌厉,方才疾行与突刺一气呵成,身形整齐划一,几乎像是一个人的三条影子。落地之后,三人的呼吸仍旧不紊不乱,彼此向印,竟犹如同从一个人的口中发出似的。
柳红枫虽然未与三人正面交手,但已隐隐觉出不妙,这般超乎于常的默契,绝非等闲之辈所能做出。
四面楚歌,插翅难飞。
但柳红枫脸上的慌乱转瞬即逝,因为他的余光分明瞥见左手的剑客皱起眉心,对晏月华摇头。
晏月华脸色随之一沉,将视线转向柳红枫,眼中更多了几分凶狠:“我果真是低估了你,我只不过来迟了一步,便纵容你将消息传了出去。你还有什么话要辩解么?”
柳红枫没有辩解,却反问道:“晏庄主与段掌门会面,想必已经听说有人在背后操控获赦的囚徒,试图窃取神剑一事吧。”
晏月华顿了片刻:“我确实知道此事。”
柳红枫道:“在此关头,莫邪剑失窃绝非小事,然而铸剑庄却试图隐瞒实情,委实对武林有所不利。段掌门也是如此考虑,怕晏庄主年轻气盛,一时糊涂,犯下过错,才要我一定将实情相告,还望见谅。”
“见谅?”晏月华冷笑道,“我虽年轻,却也不是旁门的傀儡,你既然称我一声庄主,便该知道我绝不会姑息铸剑庄的敌人。”
面前的长剑抖了抖,其余三个方向如影子一般的三柄剑也同时一振,犹如被拨弦的手指同时弹奏,三剑齐鸣,撞出连绵的余韵,柳红枫被困在正中,只觉得浑身发凉,仅是这咄咄逼人的剑气,便要击挎他的意志似的。
他低下头,道:“当然,您杀了我也无妨,只是信鸟已经飞走,恐怕很快就会有人登门拜访了。”
一阵沉默过后,晏月华长叹一声,对身边人命令道:“把他关进清宁间。”
*
所谓清宁间,其实是一间私牢。
这名号实在太具有迷惑性,事实上,此地与清宁二字全然不沾边。是一处下沉的院落,依着山势而建,被夹在一条不宽不窄的石缝中,简陋到只有一片屋檐,和屋檐下几只如同兽笼一般横陈的房间。
房间中阴湿幽晦,只有高处开了两道细缝似的窗口,阳光顺着窗口斜斜漏进来,却只能洒在对面的墙上,始终无法触及地面,这地底是始终晒不着阳光的,多亏了这一片晦暗,叫人只能闻到那一股令人窒息的潮腐,不至于看清地面上凝结成块的泥土,和泥土中掺杂的血水、汗水与泪水。
柳红枫就站在这样一块地面上。
他一面环顾,一面道:“没想到堂皇体面铸剑庄里,还藏着如此隐蔽的牢狱。”
晏月华站在牢狱外,两侧的地台有半身高的落差,柳红枫非得仰视才能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上仍旧无甚波澜,只是答道:“这武林中的秘密,比你想象得还要多。”
柳红枫不置可否。
晏月华偏过头,低声唤道:“北辰。”
一直伺候在他身旁的三人中,被称作北辰的那个站出来,步入牢狱中,他的手里还持着剑,但他很快发现这并无必要,因为柳红枫似乎全无反抗的意思,只是放松肩膀,像是认命了似的站在原地。他转过身,从角落里的悬架上取下一截粗麻绳。
牢狱中竟还藏着粗麻绳。
柳红枫抬头一瞥,瞥见那麻绳表面毛毛糙糙的刺,顿觉头皮发麻,本能地向后缩,做出躲避的动作,然而他很快便觉肩上一紧,一只鹰爪似的手扣在他的肩胛上,一把将他抓了回来。
这场景似有些熟悉,他在心下自嘲,只是,这位北辰的擒拿手法实在比血衣帮的乌合之众高明得多,没有半点含糊地卸了他肩上的力气,而后便将绳子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