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他平凡而荒芜的生命,因着这些寥落却明丽的回忆而泛起熠熠光泽。
“冯大哥,你曾经与我说过,人都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为何而活,就像是柳絮一样飘着,直到进了西岭寨的大门,我才总算踩到地面。你说我虚荣也好,我还想听别人再叫我一次西岭三侠,还想安大哥能原谅我,夸我的好。”
他望着冯广生,吐出语无伦次的话。
诞于离群避世的家系,却醉心于名为江湖的浊梦,岂不是天生就投错了胎,可悲可怜。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生如所愿,许多人也都生不逢时,却安于宿命,在浑浑噩噩中蹉跎了一生。若能发现自己的梦系于何处,如孤鹜趋霞、飞蛾扑火一般奋起勇搏,何尝不是一件幸事。
逐梦之人,即便落入黑暗也是会发光的。
冯广生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吧,我就陪你搏一把。”
晏千帆先是一怔,而后露出了微笑,就像是当年第一次握紧西岭枪,打出一套漂亮的枪法后,洋溢着狂喜与自豪的笑容。
他说:“我们这就动身,去三霄楼。”
“三霄楼是什么地方。”
“赌坊。”
“赌坊?”
“替我入牢的傀儡,原本是个赌徒。只要去赌坊,就一定能找到他。”
*
赌坊藏在镇上最深的一条巷子里,甚至比莺歌楼藏得还要深。
巷子常年狭仄脏乱,飞扬的尘土像是永远也散不尽似的,萦绕在高墙封死的巷底。赌坊的门就笼在这片尘土中,朱漆的色泽已变得黯淡,从近处看,表面挂满了斑驳脱落的痕迹。两条门环也生了一层锈,门环上的铜狮子雕得十分粗陋,半张嘴的形貌非但没有猛兽的威严,反倒像是在打哈欠。
这样一扇粗陋陈旧的门,隔声的本事却很厉害,门扉紧闭的时候,即便站在咫尺开外,也听不见楼内的声音。楼宇足有三层高,却连一块牌匾也没有挂,从外部却看不出任何名堂,四面的窗都紧紧掩着,密不透光,仿佛被封死了似的。倘若有行人走错了路,恰巧经过此地,多半会以为此楼已经废弃,索然离去。
晏千帆当然不会离去,他费了不少唇舌才打听到赌坊的位置,又走了不少脚程,带着冯广生一路寻来。两人并肩站在门口,交换过眼神,各自深吸一口气,两双手将门推开。
潮水般的声音从缝隙中涌出,嘈杂交错,瞬间便将两人淹没。
晏千帆不禁张大了嘴巴——外观状似萧索的楼里,竟是人头攒动,烟雾缭绕。
若非亲眼所见,他一定不会相信原来世上竟有这么多嗜赌之人,仅仅是一个瀛洲岛,就聚集了如此可观的数目。
四周的窗户都闭得紧紧的,室内只有油灯照亮,光芒颇为黯淡。就在这昏黑的厅堂中,横竖摆满了各式桌台,每一张桌台的赌法都不尽相同,除了最常见的铅骰子,银骰子,铁骰子,还有五木,六博,牌九,各式牌面组合交替,玩出数不清的繁缛花样。更有甚者不满足于赌牌,用盒子装了活物来押注,有蛐蛐斗武,有鹦鹉学舌,甚至有乌龟赛跑,场面看似儿戏,砸进去的却都是真金白银,无辜的畜生虫豸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左右赌鬼命运的筹码。
晏千帆举目四顾,在攒动的人群中认出许多熟悉的身影,大都是武林大会擂台上见过的脸孔,每一个都有大大小小的名头加身,在被擂主击败之前,每个都意气风发,壮志满满,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却像是被抽去筋骨,剥下面皮,带着时而亢奋,时而颓丧的神情,彻底沉沦于赌局中。
做庄的,参局的,围观的,每个人都全神贯注,骰子在碗里撞出哗哗的响动,又叮地一声戛然落定。每一次声止后,都有人雀跃欢呼,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宛入天国,有人如至地狱。极悲与极喜两种境地,就这样被压挤在方寸之间,揉成一团极为粘稠的空气。裹着灰嚣交替浮沉,周而复始,轮回不止。
晏千帆被这空气裹得几近窒息,他皱起眉头,任由周遭的喧嚣穿过耳朵,脑海里留下的却只有冯广生方才的一句无心之言——生死面前,世人大都平庸,大都拿不出太多勇气。
“晏老弟。”冯广生的呼唤将他从神游中唤醒,“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哪儿呢?”
“哦,”晏千帆回过神,“我没瞧见他,待我去问问店小二。”
厅堂狭长,店小二就站在尽头的楼梯旁。
他与冯广生一前一后穿过厅堂,因着桌台太过密集,赌徒数目太多,两人只能从人缝中钻来钻去,时不时磕碰旁人的肩膀,踩踏旁人的脚面。起初他还颇为担忧,生怕自己的脸孔引起不必要的瞩目,但他很快发现,这些赌鬼全神贯注于赌局中,就算被踩了脚撞了肩也浑然不觉,根本没有功夫搭理他。
就算是阎王爷来割脑袋,赌徒们恐怕也不会离开桌台半步。
偌大的厅堂里,就只有那个又黑又瘦的店小二定睛看他,兴致盎然。
他穿过人群,肺里的空气都快被榨干了,才终于来到对方面前。他借着昏黑的灯烛打量那店小二的神情,店小二也望着他,面带好奇地搓着手:“二位客官想玩点儿什么啊?”
他摆了摆手,道:“我是来找人的,请问赵潜呈是不是在此处?”
店小二一听两位是来找人的,脸色顿时冷了大半,不大情愿地应道:“您说的是潜龙先生吧?”
“是赵潜呈。”
“我们三霄楼里的客官,没有哪个乐意用本来的名姓,赵潜呈到了我们这儿,他就是潜龙先生。”
晏千帆没有察觉对方口吻中的不耐烦,倒是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么说他就在你们楼里了?”
店小二翻了个白眼,食指也同时竖起来往头上指:“他在云霄殿。”
“云霄殿?”
“我们这三霄楼一共有三层,一层是碧霄殿,二层是琼霄殿,三层是云霄殿。”
这么一座偏僻小岛上的偏僻赌坊,居然自称为殿,还用了王母娘娘给神仙取的名字,仔细想来,实在颇为讽刺。但晏千帆哪里还顾得上深究字眼,单脚一蹬,便要往楼梯上迈:“三楼是吧,我上楼找他。”
“不成,不成,”店小二像泥鳅似的钻过他身边,又黑又瘦的身子往楼梯上一堵,刚好拦住他的去路,“客官啊,我们三霄楼有三霄楼的规矩,您若想要到上一层去,就非得将这一层的庄家都赢下来。否则……我还真不能放您过去。”
晏千帆面露诧色,回身看了一眼冯广生的表情,后者正皱着眉对他摇头。很显然,这些赌局里的名堂,他们两人都不懂。要赢下一层的庄家,实在有些困难。
晏千帆收回视线,又看了那店小二一眼,而后低下头,将手探到袖底,不急不慌地拎出一只钱袋。
他这一次溜出家门,倒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钱袋里鼓鼓囊囊都是银子,袋口没有勒紧,隐约可以窥见诱人的亮光。
他再一次将视线转向店小二,故意把钱袋举到对方眼前,微微晃动,暗示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店小二果真两眼放彩,翻上天的眼珠落回原位,连带着肩膀也塌缩下来,姿势变得恭敬了许多。
晏千帆心下大喜,还没来得及把喜色表露在脸上,便见那店小二鞠躬作揖道:“二位贵人,真是抱歉,规矩就是规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破例。其实我们这也是为了您好。这第一层碧霄殿里赌的只是钱,坐庄的都是我们自己人,只为陪个乐子,不论输赢,牌桌下都不记仇,但往上层去,可就不一样了。”
晏千帆问道:“往上有什么不一样的?”
店小二眼神一凛,声音也随之一沉,道:“往上可是要赌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