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银子的分量重,着陆时发出一声闷响,盖过了众人的喧哗声。人群陷入寂静,就连帮闲都吓得呛了一口酒,抚胸平复片刻,才开口问道:“您打算把这些都押上?”
“都押上。”柳红枫牵动嘴角,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赌桌大约是世上最精准的天平,有人笑得多灿烂,便有人哭得多惨烈——晏千帆很快见识到了这一点。
一局过后,帮闲的脸色已经白了,弯腰趴在桌上,将柳红枫亮出的牌型反复确认几遍,才用磕磕巴巴的声音道:“丁三配二四,这是天对至尊宝啊,看来三霄楼今个有高手驾临,来,请您喝酒。”
柳红枫嗅到那股味道,鼻根先是皱成一团,而后做了个承让的手势:“我不渴,留给另外两位朋友吧。”
他所说的另外两位“朋友”可没把他当朋友,反倒用饱含怨怼的视线望着他,方才因着他押了大注,两人也只能陪同加码,此刻却落得惨败,只能哭丧着脸把自己的银子推到对方面前。
晏千帆瞪大眼睛,眼睁睁地又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在自己的钱袋旁堆了起来。
似乎意识到自己绿叶衬红花的处境,两个输家顾不得面子,交了钱便莘莘离席,不再奉陪下一轮。帮闲扯着嗓子吆喝了一阵,竟没有一个新人应声上桌。
桌旁的柳红枫已经收完了银子,起身拍了拍屁股,道:“若是没人继续,我就去下一桌了,毕竟我朋友的时间很是宝贵啊。”
晏千帆适才从惊心动魄的体验中回过神,抬头一看,一楼还有黑压压十几桌,就算柳红枫逢赌必胜,如此下去,想要赢遍一层楼也不知要多少工夫,余下的时间还够不够他搭救安广厦的命。
他输得起自己的钱,却输不起别人的命。
他正发愁,却见方才那又黑又瘦的店小二钻过人群,忙不迭地来到柳红枫面前,凑到后者耳畔低语一阵,后者也点点头,应了一声“好。”而后转向晏千帆,手指一挥,“随我上楼去吧。”
晏千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红枫沿着店小二分出的路,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冯广生拎起桌上的两袋银子,用胳膊肘将晏千帆的脖子一挽:“怎么还傻愣着,快走啊。”
通向迷雾的茫茫的台阶,却被一团火红的影子照亮了,就连那狭窄处蹬蹬的踩踏声,也不再显得突兀刺耳,反倒透出令人振奋的讯号。
晏千帆赶了两步,追在柳红枫背后问道:“方才店小二同你说了什么?”
柳红枫偏过头,学着店小二的口吻道:“这位爷,您上楼去吧。再这么赌下去,小店的家底都要输光了。”
晏千帆一怔:“原来他并不是真的要我赌赢每一桌。”
柳红枫道:“赌坊就像是森林,你看那些兽中之王,并不是随时都在撕咬,它们需要的是适时展示自己的爪牙,让同类再也不敢招惹它。”
“哦。”晏千帆露出了然的神色,像个乖学生似的连连点头,“柳大哥,你真厉害啊。”
“那是自然。”柳红枫应道,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被周遭更加深沉的黑暗所盖过,没有人察觉到。
二楼的琼霄殿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晏千帆当然不会忘记,方才有一个人在这里被砍断了手,但当他四周环顾,却辨不出哪里才是惨剧发生的场所。血迹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就连残留在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也被更加明显的香气所代替。
狭长的房间里,每隔一段便摆设有香炉,冒出微紫的熏烟,使室内笼罩在缭绕在一片云雾之中,就连头顶的房梁都变得模糊不清。
晏千帆很快嗅出琼香的气味,这是在沉香之中极为珍贵的品类,香气馥郁纯厚,隐隐透着辛辣,侵入肺脾,化作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浓烈味道。
只有这般侵略性的香气,才能镇得住血腥。
二楼琼霄殿的人数,也比一楼碧霄殿要少得多,寥寥数人分坐在各处,有的傍着桌,有的倚着墙,大都有酒壶伴身,百无聊赖地等待新的赌局开场。
店小二似乎对这些主顾有些惧意,将三个新人撇在楼梯口,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去。
第一个出言相迎的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者。
吕顽。
晏千帆当然记得此人,这冥顽的老头方才用一盏金刀,砍断了“飞叶剑”关野的手,也断送了本该似锦的前程。
吕顽脸上还带着胜利的余韵,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飘在云端。
“这不是声名鹊起的枫公子?好端端的金玉良才,怎么会来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
“您这话未免狭隘了,”柳红枫微微一笑,道:“金玉良才也是要找乐子的。”
吕顽眯起眼睛:“找乐子自然应当,只怕不小心丢了手脚,良才可就要变废柴了。”
晏千帆只觉得胸口一热,没等柳红枫搭话,便拦在对方身前,高声道:“要押就押我的手脚吧。”
*
吕顽露出诧色,将目光移到晏千帆的身上:“哟,这不是差点成为良才的晏少爷么,失敬失敬。”
晏千帆面对擂台上交锋的对手,自知无法再瞒住身份,便绷着脸答道:“是我。”
吕顽慢慢勾起嘴角,干哑的叽笑声从狭窄的喉咙缝里挤出来,听上去有些鬼祟:“看来老天有眼,把一雪前耻的机会给我送到眼前,我得好好珍惜啊。”
晏千帆不再理会吕顽的挑衅,转而将征询的视线投向柳红枫。
柳红枫毫不与他客气,只是带着与方才别无二致的神色,用平淡的口吻问道:“行啊,你是想押手,还是想押脚?”
晏千帆倒犹豫了片刻,只觉得盖在绷带下的一只残眼隐隐作痛,另一只虽然完好无缺,但也以不自然的方式紧紧绷着,眼圈发黑,眼眶上青筋凸起,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设想着腕部被金刀斩断、鲜血飞溅的场面,只觉得两眼发黑,他的视线转向脚尖,停顿了片刻,抬起头道:“就押手吧。”
留下完整的双脚,至少还能走路,救下安广厦的希望便多出一分。
柳红枫点头应过:“好。”
吕顽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听他发话,便如路边捡到意外之财似的,拍手叫好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有情有义,果真令人钦佩。只是待会儿可千万别反悔。”
没等晏千帆开口反驳,柳红枫便替他答道:“放心吧,不会反悔的。”
说罢,便在吕顽对面端坐。
冯广生一把扯住晏千帆的肩膀,贴着后者的耳朵厉声道:“你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