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 第245章

作者:闻笛 标签: 古代架空

冯广生微微点头,道:“对,我们都是为了西岭寨好。”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谁说安广厦一定没有呢?冯广生想,原来他根本无需逃走,倘若憎恶头顶的太阳,不如就将太阳射落,哪怕一次失败,也要继续尝试第二次,如同后羿射日一般,将一个又一个太阳拖入凡尘,玷上污垢,直到背后的影子再也无法绊住他的双足,他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张独眼问:“你知道晏千帆拿了莫邪剑,会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冯广生点头道,“去钟声敲响的地方。”

*

瀛洲岛东岸是背离大陆的一侧海岸,与西侧不过数里之隔,景致却大不相同。从西岸远眺,尚能看到对面陆地的轮廓,以及更远处群山勾勒的淡影,但若站在东岸边,面前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举目茫茫,空无一物,好似到了世界尽头一般。

这些天来,汹涌的海潮从未停歇,黄昏邻近,海风的呼啸更加尖利,三尺高的浪头拍打着海岸,一下接着一下。若是盯久了,就连水中的礁石仿佛都在摇晃,令人不禁怀疑,这般单薄瘦小的岛屿,是如何挨过千年的冲刷,一直留存到今日的。

或许它早该被海潮吞没了,或许在它的前方,在粼粼白浪模糊了视野的地方,曾经还矗立着许多和它一样的岛屿,它的兄弟,亲族,如今都已没入海底,身上挂满贝壳水草,棱角被打磨得圆润平滑,长满珊瑚。只有瀛洲岛还固执地站在原地,独守着无尽的苍凉。

苍凉的岸边有一座石塔。

石塔建在一片凸出的岸崖末端,周遭礁石遍布,露出水面的部分像是被刀削过一般嶙峋,漆黑的颜色使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海岸是断然无法泊船的,每一块礁石都有撞断梁骨,刮漏船底的本事,若是运气不好,难免船毁人亡。就算侥幸不至沉没,也难免搁浅在石滩之间,进退无路。

因着遭殃的航船太多,才有了这座塔。夜里塔中燃灯,光芒透过暮色照向海面,船夫远远看见,便知道转舵避开。建塔的先人大约从未考虑过此外的用途,将石塔盖得极尽简陋,没有雕梁,没有瓦片,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尖顶,用灰黑色的裸石堆砌而成。顶端还竖着一只旗杆,往常挂了一面旗帜,绣着“南天塔”三个大字,可惜此刻旗杆上空空如也,大约是几日无人打理,旗子被风吹走了,这简陋的塔便连姓名也丢了。

此刻,塔底却站了一个人。

从下方仰望,南天塔更显高兀。灰色的塔身浑然一体,底部沾着一层细细的盐粒,是连年潮水冲刷的结果,上部则更粗粝,是长久暴露被风侵蚀留下的孔洞,塔身似乎有些倾斜,好像一个疲惫的人,独自站在空旷的天地间,朝海的方向低头。

塔顶本该是触及南天星辰的地方,但今夜没有星辰,只有火烧云爬遍天空,被夕阳点燃,好似熊熊烈焰一般。

便是在这片火焰蔓延的天穹下,石塔的底部亮起一盏淡淡的光。

离了守夜人的照料,塔中的灯本是熄灭的,然而,却有人在攀登的途中,擎着火种将冷却的灯油从烛台上唤醒。随后,第二层的灯烛也亮了起来,随后是第三层,第四层……从下至上,南天塔一层一层亮了起来。好似竹节似的向空中攀升。

灯火燃起的速度很慢,想必攀爬的人动作也很迟缓,从塔外可以听到笃笃的脚步声,步履时轻时重,虚浮不稳,声音中透着倦意。

夕阳渐渐西沉,天上的火焰也渐渐冷却,像是柴火烧尽后的炉窑,鲜红的色泽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灰烬,在天边翻滚,将好容易崭露头角的星月抱进阴霾,只留下细小如豆的斑点。

夜色越深,石塔上的灯火便越是明亮。起先毫不起眼的昏光一点一滴积聚,终于取代了夕阳的位置,成为暮色中最显眼的标志。

可惜的是,海面上波涛汹涌,并无无船只接近,即便它竭力发出光芒,却也无人看得见,茫茫天地间,无人倾听它的语声。

晏千帆又点亮了一盏壁灯。

灯台摆在楼层中央,正对着狭小的窗口,灯油表面结了一层白霜。要费些功夫才能点燃。

他的手抖得厉害,手指尖还有褶皱,是溺水时浸泡的后果,肩背上被箭簇射中的伤口,右眼残留的伤口,也被水浸泡出裂缝,他只觉得眼下的自己破烂不堪,就像这座塔一样,人生最为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时。

凝结成块的灯油终于融化,甩去浮在表面的灰尘,抱拥火种,继而起舞,便呈现熊熊之势,迅速膨大,跳跃在他的眼底,纯粹夺目。

他沐着咫尺外的光与热,火焰的影子跳跃在他眼底,使他有一瞬的失神。他只觉得浑身的重量变得极轻了,残留在心中的彷徨被火蒸干,跟随衣服上潮气一同消散,曾经指望旁人填补的脆弱的部分,也被火光抹平了踪迹。他想,这熊熊燃烧的正是他的心声。就算没有听众,他也要嘶喊出口。

他要救安广厦。

带着这个笃定的念头,他从水中挣扎着死里逃生,又拖着踉跄的步伐,一路来到南天塔。赵潜呈死前留下只言片语,他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能用模糊的视线搜寻蛛丝马迹。

他攀上顶层,点燃最后一盏灯,然而,角落里还有一条台阶,通向尖顶覆盖的阁楼里。

他继续攀登,直到阁楼中的情形跃入眼底。他才睁大眼睛,喃喃道:“原来赵兄说的是钟……”

尖拱形的穹顶中央悬挂着一口旧钟,钟身足有一人之高,表面有斑驳的锈蚀,显然已经悬在此处很久了。晏千帆猜不出为何要在灯塔内设钟。是为了通报晨昏?亦或是为了鸣响警告过海的船只,他毕竟已经阔别瀛洲岛十年之久,早就记不起上一次在岛上听见钟声是什么时候。

只要敲响它,那头戴面具的人便会赶到么?

只要敲响它,交织在他生命中的旧仇新怨便会结束么?

他四下寻找,却没有瞧见钟锤,不知是被守夜人拿走了,还是遗失在某一日的风雨中。他四下环顾,并未找到可用之器,最后只能解下背后的行囊。

所谓行囊只是一块捡来的破布,潦草地包裹着莫邪剑的剑心,没有剑鞘的掩盖,上古名剑的锋芒夺目,在火光与黑夜的陪衬下,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晏千帆心道,安广厦所受的苦难,许多人流下的血,付出的性命,都是为了这样一柄剑。来时的路上,他也曾对背后的重物心怀憎恶,然而,当无暇的凛光跃入眼底,那些简单幼稚的念头便像气泡一样破灭了。

剑怎么会懂得善恶呢?它的利刃只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心的模样罢了。

他把剑拿在手里,集肩臂之力高高提起,坚实的分量使他寻回一些活着的感觉。

剑刃太薄,他翻转手腕,用剑鞘往钟身上敲去。

“住手!”

一个人拦在他的面前,仅用一只手便抵住他呼之欲出的招式,徐徐卸下他臂上的力气,将他推得退了一步。

那人停在他的面前,与他只隔了咫尺的距离。

他怔在原地,似乎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轻易拦住,但他很快便想通了,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他的武艺有一半都是在这人的眼皮底下习得的。

*

晏千帆的神情呆然,直到安广厦忽然迫近,出手便是凶狠的攻势,径直瞄准他手中之物。他靠着本能一面接招一面躲闪,几招过后,脊梁骨便已贴上冷冰冰的墙壁。

阁楼的窗口离他不远,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隐约瞥见楼下的火光在窗棱上跳跃。大约是为了更好地透光透声,这窗口设得高且长,敞且阔,好似一张画框,框住窗外险峻的山海之景。

夜幕为画卷平添了几分阴森,塔壁陡峭无依,塔底则是礁石嶙峋的海岸,海面是黑色的,远看好似一座无底深渊,张开口等待着失足坠落的人。

他收回视线,耸了耸肩膀,道:“安大哥,你若是再往前走,我恐怕就只有跳下去了。”

他戏谑的口吻并未触动对方,安广厦脸上带着盛怒的神色,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打量着他。

他也怔怔地望着安广厦,这人天生脸庞端正,眉眼浓重,就连脸上的怒容也比常人更加鲜明。晏千帆聚精凝神,试图在这张脸上寻找旧日熟悉的神情,却以失败告终。

一日之内,三度重逢,安广厦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想到此处,晏千帆左眼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安广厦用冷冷的声音道:“把莫邪剑交出来。”

上一篇:谁与渡山河

下一篇:好一个骗婚夫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