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渐行渐远,终于步入殊途。
吊钟终于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
晏千帆在余震中微微睁开眼,却没有去看骑在自己身上的罪魁祸首,而是偏过头,目光在慌乱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喃声唤道:“安大哥,快走,快走,他要害你,他会害了你——”
可惜安广厦倒在一尺开外,趴在地上,似乎短暂失去了意识,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
倒是冯广生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攥紧了拳头。
不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始终绕不过安广厦的名字。
冯广生冷笑一声,双手扼住了晏千帆的脖子:
“我已经饶了你一次,是你逼我的。”
他收紧十指。
置晏千帆于死地,实在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得多。这人已全然无力抵抗,一双伤痕累累的胳膊抬起来,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即便死到临头,仍在黑暗中摸索,搜寻着最后一丝光明。
比起他这个结拜兄弟,晏千帆才更像是安广厦的手足——刚正,宽厚,就连执拗的性子都如出一辙。不到生命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希望。
冯广生脸上的阴霾更甚,连对结拜兄弟的恨意也转移到这个外人的身上,他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要将残留的微光掐灭在这片迷离的黑暗中。
钟声终于止住了。
晏千帆的手像是断线的木偶,指间微微蜷起,又张开,而后虚虚地坠向身侧,砰地一声装在铜器表面。
这样一双手,还妄想抓住星辰吗?
冯广生冷笑着松开晏千帆的脖子,从他身上站起,退后一步,理好衣襟与发冠。
晏千帆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轻微翕动的嘴唇仿佛正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也坠入黑暗,化为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粗粝的嗓门:“少当家,还平安吧?!”
张独眼带着五个同伴匆匆赶来,口中骂骂咧咧道:“姓晏的莫非是条疯狗,我想留他一命,给他个悔过的机会,可他突然发起疯来,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踩……”
西岭寨六个主事忙不迭地少当家赶到旁边,他们之中有的被咬伤了肩膀,有的被轧伤了腿脚,但都没有大碍。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大得有些骇人的吊钟内部,瞧见冯广生正跪在安广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后者的脖颈揽入臂弯,埋头检查伤势。
安广厦缓缓睁开眼睛。
张独眼顿时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哎哟,可吓死我们了,若是少当家被这疯狗伤到,我可怎么跟兄弟们交代。”
冯广生抬起头,道:“放心,大哥没事,只是方才晏千帆突然冲过来伤人,大哥又不忍下手伤他,才被他占了便宜。”
张独眼这才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仰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晏千帆。
晏千帆的脖子上透出殷虹色的淤痕,侧喉的皮肤深陷入筋骨,凹成不自然的形状。
冯广生从旁道:“大哥不忍心,便只能由我动手了。”
“干得好。”张独眼喝了一声,领着其余五人,将晏千帆拖出钟外,扔在地面上。
晏千帆一动不动,身体好似雕塑一般僵硬。
来自高处的月光,来自地处的火光,纷纷透过窗棱,爬上他的脸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涌动。于是,就连那些青瘀的伤痕也变成了光影的一部分,与天地浑然一体。
谁能想到,这样一具狼狈的残躯,也会有这般美丽的时刻。
人生于世,便有憧憬,有祈求,有痴妄,有执迷。可惜世上的幸福圆满终究是稀缺之物,大多数人终生负着遗憾,大多数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害怕露出丑陋的一面,所以憎恶光,想要掐灭光。
可有人却执着地追着光,脚步跌跌撞撞,却从不停歇。
就连这无情的天地也被他的身姿打动,于是,在满是敌人的囹圄中,无声地为他镀上一层至纯至美的光芒。
在这短暂的片刻间,他的躯壳竟透出几分神圣。
张独眼凑上前去,弯下腰,打算遮住他的脸,却感到轻微的鼻息洒在手指间,顿时脸一横,道:“好么,居然还没死透!我看他根本不是疯狗,而是蝗虫,不将我们残害到底,就不会罢休。”
身后有人附和道:“没错,就是蝗虫,西岭寨的基业,岂不是都坏在他的手上。”
这番话好似火上浇油,进一步掀起了张独眼的怒火。
“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忍了。”张独眼一面说着,一面提起枪,往晏千帆的胸口刺去。
*
张独眼的枪没能刺下去,便听一个声音急急道:“不要杀他!”
声音虚浮,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此同时,一只哆哆嗦嗦的手伸出来,按住了他的胳膊。
按压的力道很轻,只消轻易一甩便能摆脱,全然构不成威胁。但张独眼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他停下是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少当家?”他的口吻中带着惶恐,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安广厦站在他的面前,用身体将晏千帆护在背后。他定睛打量,见对方脸色苍白,像是适才从昏迷中惊醒,但脸上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张独眼缓缓放下手中的枪,眉头鼻子皱成一团,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尽是懊恼:“少当家,你怎么会……一开始我还不信邪,现在看来……”他的话磕磕绊绊,几度梗住,最后,一只手落在对方肩头,“我一直当你看做西岭寨的领路人,但我差点忘了,你还年轻得很,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从小长大,我怎么会忘了呢……”
安广厦带着木然的表情,呆呆地听着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