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冯广生只觉得喉咙一酸,像是胸口受了一记重创,剑尖径直戳进他心中最软弱的一处。他为取代安广厦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在这赤裸裸的鄙夷面前化作泡沫。
晏月华再一次纵身而起,在星辰与天火之下,他仿佛得了神明的眷顾,脚步像是飘在地面上。所过之处甚至没有足印,只有一片波浪似的细纹。
剑似游龙,身若惊鸿,此刻别说是木桩,就算是潮汐倒灌,天地颠倒,也未必能阻拦这人的步伐。
冯广生心下的惊骇悉数写在脸上,江湖传闻晏家世代积弱,为保全江湖地位,不得不周旋于名门之间。他实在想不到,铸剑庄庄主竟藏了如此精湛的剑法,就算是自诩武林第一剑的天极门,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只是,这登峰造极的本事,是以血骨为薪,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晏月华的脸色异常苍白,眼底像是燃烧着一团无质的火焰,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烧成灰烬。
冯广生终于明白,这人绝不能用一般的法子来对付。他的背后渗出一阵冷汗,问道:“晏月华,你疯了么?”
晏月华的嘴边勾起一抹淡笑,道:“不疯怎么要你的命呢?”
冯广生不禁战栗,晏月华可以不要命,他却不能。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万丈深渊面前,恐惧沁入髓骨,再也无法遮掩。
晏月华脚踩深渊之底,清绝孤傲的身影却仿佛立于云端。
他如何能胜过一个疯子?
参商剑已经逼至喉咙,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远处,在慌乱中索求同伴的帮助。
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同伴像是已然将他遗忘,一心一意围在安广厦的周遭。
*
冯广生的目光触及之处,一场死斗正在上演。与。熙。彖。对。读。嘉。
天穹为幕,荒野作台,拍岸的浪涛代替了人群的叫吆喝彩,经久不衰。
西岭寨以六敌三,肩背相抵,围成一张网,将安广厦护在中央。
安广厦意图出战,却被同伴摆手拦下:“少当家,今日你不必再勉强,让我们来保护你吧。”
我一介将死之人,实在不值得你们回护——安广厦本想对他们说,然而,其余几人却剥夺了他坦言的机会,转过身去,将六个坚毅不移的背影留给他。
“我们六个对付他们三个,绰绰有余。”张独眼如是说。
可惜,这不过是他说来充场面的话,虽然西岭寨的人数是对方的一倍,但在铸剑庄三名护剑使面前,全然没有优势可言。
头顶皎月皓皓,火光熊熊,可护剑使三人像是站在阴影里,行踪飘忽鬼魅。三柄剑仿佛由同一只手挥舞着,招式之间衔接无痕,浑然一体,剑风交错,璀璨的光辉迅如流星过境,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生灭灭,循环往复。
刚劲郁勃的西岭枪法落在这飘渺的剑阵之中,就像是猛禽一头扎进迷雾,举目茫茫,饶是有一双健锐的羽翼,却连对手的尾巴也追不上。
月下像是有无数个交叠的人影穿梭,冷剑从四面八方发出,难琢难测,只是每一次剑光亮起,都是一场致命的危机。
张独眼已经满头大汗。
他既要自保,又要护人,左右彷徨,疲于奔命,像是被猎人围剿的猎物,在牢笼中挣扎,看不到半点胜机。他只能竭力保持冷静,高声喊道:“大家当心暗剑!”
然而他的警告来得太晚,只听身边一声惊叫,有什么从眼前飞过,末端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线,竟是一条血淋淋的臂膀。
臂膀从肩处被割断,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在几步开外发白的滩涂上。
鲜血洒了满地,他看到同伴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却无法上前帮助。为了维持六人织出的一张网,他决不能轻举妄动,倘若他的网溃散崩离,那么,被护在网中的安广厦将面临比断臂更加可怕的命运。
张独眼总算明白,方才护剑使在抢夺晏千帆的时候,实在给他们留足了情面。现在对手不打算继续留情了,于是递出的每个剑招都是险峻的杀招。
“不成,不成啊……”他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颤抖的喃声,“我们真的打不过,打不过……”
张独眼在脸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三个敌人的模样,幽魅的影子罩在黑色的衣衫下,如鬼似神。
“呸!”他提亮嗓门,高高喊了一声,“打不过就不打了吗?你们这群棒槌,出息就只有一截长吗?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难道还要继续当乌龟不成?”
“你才是棒槌!”身边人立刻敛去畏色,高声回敬道,“大不了一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少当家!”
尽管六人已经精疲力尽,深陷窘境,却仍说着豪放的粗话,装出无畏无惧的模样。
他们当然看得出,对方早就动了杀意,眼下若是不逃,多半凶多吉少,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阵中脱离。就连方才断了手的可怜人,也提起一只独臂,牢牢握紧了兵刃。
视死如归——西岭寨的风骨便是如此,他们都是不善言辞的粗鄙武夫,若论话术,并不比安广厦高明多少。他们各自有一身的毛病,嗜酒嗜烟,好斗喜赌,实在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他们心底却有着炽热的情与义。他们虽然动过策反之心,也贪图财富名利,渴望东山再起,但从来不曾背弃安广厦,哪怕一个念头都没有。
天地之间少有完人,恶总是无孔不入,难灭难止,善也同样有着顽固的一面,并非一朝一夕的诱惑所能除尽。
生死关头,正是显露出真心的时候。
六个人的真心,正是舍命相护。
晏月华与冯广生隔岸观火,目睹了悲美壮丽的一幕。然而,两个人的反应却大为不同。
晏月华望向西岭寨众的目光虽然冷漠,但眉眼却比方才缓和许多,甚至流露出几分赞许之意,是对旗鼓相当的劲敌的钦佩。
倒是冯广生眉头皱紧,望着那六个曾被他视作同袍的武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憎恶,口中默念道:“凭什么,凭什么!”
他感到屈辱,感到不甘,他花费数不清的钱财和精力,不惜代价地讨好他们,一心只为赚得他们的信任,为什么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仍要回护安广厦,他们的眼里仍然只有安广厦一人。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不过一片真心。冯广生充斥着谎言的心已然被妒火淹没。
他不明白个中缘由,就像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执意要为保护安广厦付出性命。倘若一日之前,安广厦死在擂台上,死于血衣帮的无耻暗算,他的父亲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安广厦的位置,成为新的当家,将统帅西岭寨的权力握在手心。如此一来,他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不至于非要算计赵潜呈,构陷晏千帆,一路陷进手足相残的困局。
因果环环相扣,为什么每个人都和他过不去,都要在他的生命里系一只死结?
惘然化作恨意,恨意从脚底攀升,一点一滴将他淹没,将他心底的空洞用更加污秽的黑暗填满。
另一边,护剑使仍在全力迎战,剑起之处,血沫横飞,六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然变得狼狈不堪,遍体鳞伤,仅靠一口意气吊着,执拗地不肯放下手中的武器。
晏月华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冯广生,道:“他们实在比你还要勇敢得多,你怎么不与他们并肩作战?”
冯广生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他们不听我的劝告,活该白白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