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是南宫瑾。
柳红枫看清她的脸,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下,此人出现在车里倒并不奇怪,比起自己,她才是安广厦理应幽会的对象,她的神色平静,看上去早就习惯了黑暗的环境,柳红枫不知她在此处藏匿了多久,或许南天塔下发生的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也看到了柳红枫脸上惊诧的表情,于是微微低头,道:“我毕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希望没有吓到枫公子才好。”
柳红枫立刻欠身道:“当然不会。”
她的手上拿着一卷棉纱,裁减成恰到好处的长条,方才她便一直呆在角落里准备这个。与来客短暂寒暄后,她的目光很快回到宋云归身上,目光落在泛着血色的伤口处,眼底浮起阵阵焦忧。
在柳红枫的注视下,她执起棉纱,凑到宋云归身边,小心翼翼地绕过肩膀,在黑暗中摸索着为他包扎。
没有伤药作辅,伤口比平时更痛,宋云归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南宫瑾便伸出手指,轻抚她的侧颈与肩窝,纤长的手指每每抚过,宋云归的声音便平息少许,像是从中汲取了充足的慰藉。包扎终于结束后,一滴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宋云归的脸颊滑落,南宫瑾恰到好处地伸出手,用指尖接住了那一滴温热粘腻的汗珠。
外面的风吹不透垂帘,轿里的空气有些燥热,南宫瑾的手指停在宋云归的下颚处,抵着细碎的胡茬轻抚,同时仰起头,眼底浮起一层晶莹的氤氲,明丽宛如春水,包含爱意地凝着对方。
宋云归也凝着她,抬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掌心抵在脑后,粗粝的手指插进发丝间,轻轻抚弄。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眼眸勾叠缠绵,勾出柔情无数,就连两人之间的空气都交融作一团,将两人包裹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
柳红枫虽然见多识广,脸皮厚如城墙,但看到眼前的景象,竟也觉出几分尴尬,不由得眯起眼睛。
他当然记得,南宫瑾是段启昌的妻子,段长涯的母亲,可是,她却在另一个男人面前,袒露出这般不加掩饰的柔情蜜意。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宋云归转向柳红枫,道:“我与她结识,可比姓段的要早得多。”
说这话的时候,宋云归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笑容明朗中带着几分羞涩,没有了平日的威风凛凛,盛气凌人,简直判若两人。
柳红枫追问道:“愿闻其详。”
宋云归道:“多年以前,我还一文不名,我在南疆与别人合伙跑镖做生意,不料我的合伙人却与盗匪勾结,蓄意将我引入陷阱,将我押的镖哄抢一空,还将我打得只剩一口气,我把身家财产全都陪给镖主,差点饿死在路边。我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扑到路中央,豁出性命拦下一驾马车,磕头行乞。我哪知道那竟是平南王府的出游车,坐在车内的便是南宫姐弟。”
柳红枫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原来还有这般奇遇。”
宋云归点点头,接着道:“她救了我的命,施予我饭和水,像今日一样为我包扎伤口。那时我横竖走投无路,便厚着脸皮央求她将我带回平南王府,留我在府上做事。”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干哑,南宫瑾即刻取来水囊,打开后亲手喂到他的嘴边。
宋云归饮下一口清甜的水,从喉咙深处发出酣畅的感叹声,而后接着道:“我在平南王座下起誓,往后就算让我做牛做马,我也绝无怨言。不过南宫家的人比我想象中更加宽厚善良,并未让我做牛做马,甚至悉心培养我,她更是待我很好,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他的口吻变得轻柔甜蜜,恰到好处的黑暗模糊了他脸上的棱角,使他看上去年轻而从容,若不是周遭飘着干燥的血腥味,他看起来几乎像个陷入热恋无法自拔的赤诚少年。
柳红枫眯起眼睛看着他,问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一直留在平南王府当差,何必要选择离开?”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理由简单得很,只要留在平南王府,我永远都只是一个下人,就算她待我再好,也永远也只是对待下人的温柔。但我并不满足于此,我要将她据为己有,让她只属于我一人。”
话毕,南宫瑾的脸上浮起一片红润,身子却往宋云归的怀抱里靠得更近了一些。
平南王身为皇亲国戚,地位尊贵,非一般人所能高攀。所以,宋云归别无选择,若是想要名正言顺地娶南宫瑾为妻,非得斩获功名不可。
于是,几年之后,东风堂声名鹊起,迅速跻身江湖名门之列。倘若没有后面的变故,宋云归的事迹本该成为才子佳人的美谈,流放后世。
柳红枫用平淡的口吻戳破了他的追思,道:“但你来晚了。待到你声名鹊起之时,平南王爱女已经嫁给段启昌为妻,并非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而是她自己的抉择。”
宋云归脸上的笑意迅速消弭,将思绪拔出回忆后,他的神情在片刻间苍老了许多,用一双冷眼看着对面的贵客,道:“你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清秀的脸蛋,嘴巴倒是很毒。”
柳红枫耸耸肩膀,道:“反正宋堂主也不需要我的甜言蜜语。”
宋云归轻笑一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我可怜又可悲,但我不这么认为。不论她身在何处,嫁与何人,在我看来,她仍然同当年一样。我只要将她装在心上,并不在乎她的心上是否有我。她若是过得幸福美满,我绝不会打扰她,但若她遭遇不幸,我便一定要挺身而出。”
“所以你要报复段启昌?”
“不错,段启昌叫我的心上人伤心欲绝,那么,我便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宋云归话毕,便伸出手,也不在乎臂上的伤,一把将南宫瑾揽入怀中,亲昵地收紧臂弯,同时埋头在她耳畔低语:“你放心吧,往后我绝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直到你大仇得报,心想事成。”
他怀中的人微微点了点头。
一面是冷漠的阴谋,一面是深沉的情愫。他竟能里外切换得如此娴熟,叫人全然瞧不出破绽。
柳红枫凝着宋云归,心下暗暗惊异于此人的城府。
宋云归似乎觉察到他的视线,转向他道:“枫公子似乎对我有所怀疑?”
“怎么会?”柳红枫立刻摇头,“宋堂主这般重情重义,我感动还来不及,怎么会怀疑。”
宋云归却勾起嘴角,道:“这话未免太谦虚了,若说重情重义,你可一点儿也不输给我。”
*
夜色阴沉,但宋云归的眼神更黯一筹。
柳红枫迎上这双眼睛,好似被吸进无底深渊似的。他花了些功夫才稳下心神,道:“哪里的话,我可没有什么心上人,我的心思就只有复仇罢了。”
宋云归面带笑意道:“是么,但段家的公子对你可谓死心塌地啊。若不是为了舍身救你,他也不会旧疾复发,陷入如今的境地。”
柳红枫反问道:“如今的境地,不是正合宋堂主的愿么?”
宋云归仍凝着柳红枫,眼底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点头道:“说实话,前来瀛洲岛之前,我一直苦恼于如何对付段启昌,天极门毕竟位高势重,要逼这只老狐狸露出破绽,可不是容易的事,你却为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我实在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
“宋堂主客气了。”
“你若有什么要求,也不妨告知与我,给我一个回馈的机会。世人都说我天性风流多情,我更不愿拆人姻缘,坏人美事啊。”
柳红枫听着宋云归的话,只觉得心下隐隐后怕,双脚仿佛踩在陷阱边缘,四下皆无退路,他索性直面对方的目光,道:“宋堂主是打算引诱我为段长涯求情么?”
宋云归怔了一下,大约是没有料到对手会这般直截了当,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柳红枫乘胜追击,道:“我想你是多虑了,段长涯的死活我并不关心,我只不过对他施以引诱,就像你引诱冯广生勾结外戚,卖国求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