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木雪望着安广厦,沉默了半晌,缓缓启口道:“倘若你一直信赖的人背叛了你,你会怎么办?”
安广厦一怔,随即露出苦笑:“你说的情形我方才经历过,你问我有什么想法,恐怕我宁死都不想再经历一回了。”
“抱歉,我是失言了,”木雪低下头,隔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已不知该相信谁了。”
*
安广厦不禁一怔,因为木雪露出了全然陌生的神色。
两人虽然结识不过两日,但在擂台上并肩共战,也算得上托付生死的交情。在安广厦的印象中,木雪占据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不论武功还是性情,都爽直而干脆,傲骨自彰,与他识得的女子大为不同。
但今夜,木雪却比他识得的女子还要更加脆弱,更加彷徨无助。
她的眼神飘忽,湿漉漉的眉毛攒成一团,肩膀无意识地缩紧,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若是在几个时辰前遇到她,安广厦一定会嗤之以鼻,因为过去的他好像一根紧绷的弦,永远刚直,永远韧硬,决不允许自己示弱,久而久之,自然也看不到别人的困顿。对别人的弱处不屑一顾。
此时此刻,在失去了一切,从云端坠入泥沼,甚至生出轻声的念头之后,他才终于懂得对方的心境。
这个夜晚里,有太多东西付之一炬,在痛失一切之后,仍能遇到一个心境相通的人,这般际遇,竟如奇迹一般珍贵。
木雪的痛苦落在安广厦的心底,好似一颗石子投入死水,使凝滞的水面再一次漾起波澜。
安广厦从来都不是一个擅解风情的人,但这一次,他却本能地脱下外衫,翻了个面,挑了最干净一处,搭在对方被溪水沾湿的背上:“小心不要染了风寒。”
木雪终于抬起头,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四目相对,两颗心在无声中交融,半晌过后,木雪眉心的褶皱终于展开,惊惶的神色渐渐被平稳的呼吸取代。
人与人的相遇,便是如此奇妙。在这个夜晚,两人间的隔阂被抹平,身份的差异也不复存在,仿佛平生第一次摘下面具坦诚相对似的。安广厦在滩岸边找了一处干燥的石坡,引着木雪坐在松软的土地上。而后从不远处的林中拾来一捧枯枝,垒砌成堆,用火折引燃,在两人面前拢起一只小小的篝火。
彼时,峥嵘阁已经燃烧了很久,高高矗立在火焰中的影子愈发干瘪,木料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伴随着黑色的碎屑落下,呈现坍塌的先兆。在峥嵘阁的照耀下,两人眼前的篝火小得近乎于无,只有围坐在火边的人才能感到它所散发出的切实的温度。
木雪将衣衫烤干了少许,情绪也平复了少许。安广厦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妨告诉我,虽然我已不是西岭寨的当家,也未必能帮上忙,不过至少可以听听你的烦恼。”
“多谢你。”木雪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随后又垂下视线,道,“其实是关于我们堂主,他似乎对我、对东风堂有所隐瞒……”
安广厦点头道:“我多少猜到了。”
“猜到了?”木雪一怔,“莫非你也有什么线索?”
安广厦道:“没有,只是我看得出他是你在世上最敬重、最倾慕的人,若不是他背叛了你,你也不至于如此慌张。”
木雪的脸颊涨红了,她很快咬紧嘴唇,低下头,眼底浮起愧色:“其实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知道怎么说服别人相信我。”
安广厦宽慰她道:“但说无妨。我也错信过人,所以我断然不会嘲笑你的。”
木雪道:“虽说今日东风堂赶到南天塔是堂主的意思,但前来府上通知的却是柳红枫。枫公子登门时分,堂主已不在门中了。”
“哦,莫非他独自去了别处?”
“没错,未时一过他便急匆匆地出了门,我想知道他的去处,所以一直悄悄跟在他的身后。”
安广厦露出诧色:“你暗中跟踪他?”
木雪不禁低下头,道:“不瞒你说,近日来我觉得堂主有些异样,虽然他从前常常撇开堂中弟子,私下与红颜幽会,但出门的次数绝不如近日频繁,而且每次都去见同一个人。”
“哦?与他幽会的是什么人?”
“那人格外神秘,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就连她的容貌也不曾看清,虽说我们很少过问堂主的私事,但他身边的人总归与我们打过照面,多少会留下印象。这一位却与过往截然不同,来去行踪诡秘,甚至有人说她是冤鬼还魂。”
“如何作讲?”
“近日入夜后,我明明听到两人在房中私语,可是,当我去询问守卫,却没有人看到她出入东风堂,堂主每一日接待的门客有不少,但没有一个是女子。她就像是鬼魂一般,谁也不知她究竟如何潜进宅院,又是如何离开。”
听过木雪的叙述,安广厦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人的确蹊跷得很。”
木雪点点头,又道:“堂主虽然生性风流,但对红颜一向慷慨大方,所以。我怕他遭人欺骗,瀛洲岛形势如此混乱,那个女子若是图谋不轨,恐怕会危及堂主安全。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才跟踪堂主,试图藉此查明她的身份。但今天堂主却没有与她幽会,而是去见了柳红枫。两人分别后,他便往赶往东岸。瀛洲岛东岸荒无人烟,树影幢幢,说来惭愧,我跟到半途便跟丢了……”
安广厦露出诧色:“宋堂主的腿脚不便,照理说应当不宜避开你的跟踪。”
“是啊,”木雪点头道,“但我跟到半途,发现马车兀自停了下来,车里已经没有他的气息,我全然猜不到他去了哪里,只能继续搜寻,一路寻到海边。那时候天色渐暗,我远远地看到南天塔的灯火逐层亮起,而后,顶楼便响起了钟声。我循声来到塔下,看到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人,像是从窗口逃脱似的,借助绳索没入夜色,他的身手敏捷,很快就没了踪影。不过在他消失之前,我大约看到他的轮廓,应当是个男人,而且受了外伤,伤在左侧的肩膀上……”
木雪一边说,一边抬手笔划伤处,安广厦默默听着,心中不禁一紧——那时他被罩在吊钟下方,一直竖着耳朵仔细辨认外面的声音,他知道那黑衣人是被晏千帆用莫邪剑所伤的。
一旁,木雪接着道:“这时我看到集合的讯号升起,不得不先行离开,与堂中弟子会合。堂主那时已经回到我们中间,神色与平时无异,但我站在他身边时,却发现他的左臂上有伤,只是用斗篷盖了起来。”
安广厦凝着她,问道:“你果真没有看错么?”
木雪点头道:“没有看错的,虽然他隐藏得很好,常人大约看不出,但我毕竟跟随他习武多年,对他一招一式都很熟悉,只有在受伤的时候,他的动作才会生出变化……安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木雪迎上安广厦的视线,却被后者急匆匆地避开,木雪露出诧色,继续追问道:“你若是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今日晏千帆窃来莫邪剑,为什么非要登上南天塔?那个黑衣人又是谁,他与你有关系么?”
安广厦仿佛比木雪还要紧张,皱着眉头,迟迟不语。
木雪等待无果,终于垂下眼帘,道:“我这般软弱无用,安大哥想必是不信任我。”
“怎么会?”安广厦立刻摇头道,“木姑娘一直是很好的,只是……我不敢再信任旁人了。”
*
安广厦说话时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目光闪烁,喉咙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紧抿的两瓣嘴唇互相挤压,脸上的神情映在木雪眼中,凝成一副全然陌生的画面。
一天之前,他在擂台上出手救人,代替木雪挡在血衣帮面前,背影仿佛展翅的雄鹰一般,上天入地,无所畏惧。仅仅过了一日,他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在沟壑边踟蹰,迟迟不敢向前再跨一步。
原来遭人背叛,就是被抽筋剥骨,折羽断翼,从此失去翱翔入云的力量。
两人交换视线,品尝着同样的痛苦。
然而,两人的心意始终无法相通,彼此之间始终隔着一堵透明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