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没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让段启唱出来领罪。”
段府正厅前方,很快被此起彼伏的声浪所淹没。
*
与此同时,段府院内也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人群被惊动,从尾部开始分开,站向道路两侧,留出一条缝隙供来者通行。来者是四名长工,协力抬着一张矮桌,桌面上用白布覆着,竟是段启昌的尸身。
后方的喧嚣很快惊动了前方的队伍,常昭回过头,瞧见那桌上的东西,当即露出惊色,立刻将长工拦下,厉声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谁准你们妄动掌门的遗躯了,立刻给我抬回去!”
他的口吻焦躁,全然顾不得礼数。四个长工受了他的责骂,纷纷埋下头,低声道:“我们已经请示过世子殿下,是他准许了的。”
“准许?”常昭的肩膀因为愤怒而发抖,“掌门平日待你们不薄,你们非但不懂得感恩,反倒牺牲他来自保,这种白眼狼的勾当,你们怎么做得出来?”
“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极门被人砸了。”长工将头埋得更低。
常昭还想继续说,却被段长涯从背后拉住,后者对他摇摇头,道:“让他们抬出来吧。”
常昭一把抓住段长涯的肩膀:“那怎么成?外面一群豺狼虎豹等着,万一他们要对掌门的遗躯动手……”
段长涯低叹了一声,道:“他们看不见尸身,是不会罢休的。倘若双方再动起手来,遭殃的可是活着的人。”
常昭不禁怔住,瞪大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段长涯的衣衫上还沾着许多污迹,眉头皱起,眉心抖动,细小的皱纹里仿佛藏了巨大的痛苦。常昭几度以为他会哽住,但他却平静地开口,用劝诫的口吻道:“如今掌门已经不在了,我们得保护其他弟子。”
常昭无言以对,拳头攥出咯咯的声响,仿佛在代替喉咙宣泄他的心声。
天极门中,有许多弟子来自官宦之家,但常昭的出身却稀松平常,他是在武馆做杂工时,被段启昌一眼相中,亲自提拔的。他的武艺,财富,地位,皆是段启昌所赐予,因而,他对掌门的感情,也是同门之中最为深厚的。他做梦也想不到,教会他侠义信善的良师,竟在一夜之间沦为残酷无情的凶犯、人人唾弃的恶徒。
倘若事情出自旁人之口,他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但他偏偏亲眼见证了一切。从昨夜到今晨,短短几个时辰,他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
噩梦仍在继续,非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倒愈发滑入黑暗深处。
在段长涯的示意下,四名长工抬着矮桌,一路穿过夹道的人群,在正门前停住。
段长涯上前一步,躬下腰,将手搭在白布一角,手指好似被胶粘住似的,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停留了片刻。
然而,周遭视线灼灼,无声地催促着他。
他终于收紧五指,将白布掀去。
于是,盖在白布下方的尸身便暴露在众人眼前,一览无余。
众人的目光立刻胶着尸身上,好似盯着砧板上的鱼肉。
段启昌的死状毫不体面,身上的伤口勉强用衣衫遮盖,可面庞并没有及时打理过,铁青的面颊上仍残留着青筋凸起的痕迹。在被人发现的时候,他已死了两三个时辰,如婴儿似的蜷缩在地板上,末梢的关节处已渐渐浮现出僵硬的痕迹,天极门弟子为了将他摆成平躺的姿势,不得不用上蛮力,在肩颈和四踝处留下一些紫红色的淤痕,和尸斑混在一起,深深浅浅,好似绸布表面的破洞。
半晌之后,一个声音道:“这人的确是段启昌不假。”
没有人反驳这番断言,段启昌的面孔在江湖中家喻户晓,上至朝堂,下至市井,处处留有他的足迹,短短几个时辰内,想用替身来欺瞒众目,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况且事发突然,天极门也来不及应对,连入殓的棺木都没有找到,段启昌只能屈尊委身于矮桌,在阳光的照耀下慢慢腐坏。
这实在是一副诡异的景象。
对峙的双方,装束打扮截然不同,面貌神采也相差迥异。天极门弟子身着制式统一的白衫,整衣戴冠,背负长剑,面容白皙饱满,但神情却是颓丧的,像是被冷霜打落的花叶,沉甸甸地抬不起头。
在他们对面,是江湖中的三教九流之辈,大都衣衫褴褛,面目粗鄙,不修边幅,然而每一个都卯足了精神,怒目含恨,来势汹汹。
生者,死者,无辜之人,蒙冤之人,受害之人,复仇之人,朗朗青空,炎炎旭日,同一片太阳底下,竟有着如此泾渭疏岔,支离破碎的命运。
往日,形形色色的人们各行其路,或富贵腾达,或贫穷落魄,在贵贱分明、秩序森然的世道上,安于各自的一片天地,彼此间仿佛隔着看不见的铜墙铁壁。
然而,在这片索然孤兀的岛上,一切都脱离了既定的轨迹,彻底乱了分寸。
黑白混淆,强弱颠倒,铜墙破碎,铁壁塌毁。
每个人都怀着恨,每个人都怀着一股意气与愿望,然而,业力不往一个方向,只是南辕北辙,互相撕扯,将仅存的体面撕扯得七零八落,破烂不堪。
沉默继续蔓延,常昭已经忍无可忍,他大步走上前,擅自提起白布,盖回到恩师的遗躯上,而后转向对面的人群:“你们看够了吧!”
他挥了挥手,吩咐四个长工将掌门抬回院内。
“慢着!”背后有声音将他喊住,“杀了那么多人,还想一走了之,未免也太便宜你们了吧?”
常昭猛地回过头,一向斯文谦逊的脸上浮起愠色:“人已经不在了,你还想怎样!”
喊话的是个壮年男子,胡子拉碴,头发胡乱抓在脑后,额头上挂着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疤。他弯下腰,同守在棺材旁哭丧的老头低语一阵,而后抬起头道:“把尸体交给我们处置。”
常昭愣住了,震惊慢慢转为愤怒:“我师父的遗躯怎么可能交给你!”
那人哼了一声,道:“不过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何必穿上这么漂亮的衣冠。”
“你敢出言不逊——”常昭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人冷笑一声,道:“不逊?我哪句话说错了。段启昌若不是禽兽,怎会做出残害无辜民女的事,谁知道他在动手之前,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勾当。方才这位老伯同我讲,想要亲手报杀女之仇,我们身为江湖侠士,当然要圆了老伯的心愿。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
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中,常昭终于认出了那人的面目。
段启昌曾在梁州地界捉拿过一群悍匪,一行十数人,自称鹰旗会,名号颇为响亮,干的却是江洋大盗的勾当,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后来,段启昌率领天极门弟子深入鹰旗会大营,经过艰难一役,将固若金汤的营寨一举击破,将十几个悍匪悉数擒获,送进衙门提审,悍匪身上背负太多人命,大都定罪砍头,只剩下几个罪行稍轻的,被发配戍边。
眼前这人便是发配戍边的悍匪之一,他额头上那一块伤疤,恐怕是为了遮盖发配时的刺青,特意造来虚张声势的。他不知动用了什么手腕,竟逃离刑罚,重回中原,集结了一群三教九流的地痞流氓,将他奉作鹰旗先生,态度毕恭毕敬,甘心追随。
与鹰旗会一役,是天极门在武林中留下的名迹之一,那时常昭尚且年轻,初出茅庐,便面对一群乖戾的敌人。这些人劫掠商贾,欺凌妇孺,以杀人施虐取乐,让常昭第一次亲眼见识人心之恶。
数年过去,这鹰旗先生虽然改头换面,如获新生,但奸诈狡猾的神貌仍与当年别无二致,哪里算得上江湖侠士,哪儿有半点忠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