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宋云归瞧见他的身影,立刻拄着手杖起身相迎:“段公子,你果真憔悴了许多。听世子殿下说昨日你受了伤,昏睡不醒,此刻可还有不适?”
段长涯躬身一拜,道:“已经不打紧了。”
南宫忧引着两人落座,自己则坐在一旁,宋云归的视线一直在段长涯身上流连。段长涯瞧出对方的疑色,主动开口道:“宋堂主有何指教,尽管直言,不必有所顾虑。”
宋云归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与你客气了。眼下天极门内忧外患,想必你也无法安心下来,所以,我前来登门叨扰,便是为了与你商议并派一事。”
段长涯脸色一僵:“并派?”
“对,如今天极门元气大伤,两起命案公之于众,难免被武林人嚼舌议论,但门中弟子、甚至包括你在内,都是无端遭受牵连。我想不如趁此机会,改头换面,将天极门并入东风堂麾下,对各位而言,不失为洗刷冤屈,重新开始的契机。”
段长涯难掩心下讶异。虽说他早就料到天极门的基业会有人窥觑,但他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天极门是武林第一剑术名门,由段氏数代人悉心经营,在江湖中享有百年之誉,相比之下,东风堂立派不过十年之久,竟意图将天极门收入囊中。
宋云归神色从容,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等待段长涯的回应,好像是守在陷阱旁的猎人,耐心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猎人知道这头猎物非得进他的网,因为四周天寒地冻,无路可走,只有他的陷阱旁边还有残存的篝火。
许久过后,段长涯问道:“宋堂主的意思是要我让出掌门之位吗?”
宋云归摇头道:“哪里,我并非有意抢夺你的位置,天极剑术享誉江湖,是武林的骄傲,当然要由你继续传承下去,比起我这个生意人,门中的弟子想必也更愿意听你的话。只是你还年轻,毕竟是晚辈,往后遇到大事,不如由我来辅以安排,天极门东风堂两派从此同心协力,齐头并进,前程岂不是更光明。”
这一番漂亮话,无非是要将段长涯架为傀儡,从此为自己所控。
段长涯皱起眉头,眉眼间流露出抗拒之意。
宋云归并不急,只是接着道:“不瞒你说,方才你来之前,我同几名弟子简短交谈过,他们也赞同并派的提议。我对他们说,年轻人理应志存高远,不论身在何处,挂了怎样的名头,只要胸怀侠义,无忘本心,早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宋云归说完便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眼中的意思不言自明——倘若段长涯拒绝并派,自己完全有本事带走他的亲信,留他独自走向毁灭。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一旁,问道:“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南宫忧道:“如今你才是天极门掌门,我自然尊重你的意见。”
段长涯短暂眺向窗外,夕阳西下,将高耸的楼阁与敞阔的庭园拢入暮色。暮色中藏着无数夜不能寐的人,都在等待他的决策。
人世间哪有那么多轻松恣意,从前他之所以活得潇洒自由,不过是因为有人在身后给他搭起一片庇佑。
可那庇佑真的是天经地义的吗?他的剑究竟有多么光芒璀璨,值得无辜百姓以命偿换吗?他的父亲为守住段氏的荣光,犯下难以饶恕的重罪。现在,先祖的荣辱套在他的肩上,变作沉甸甸的枷锁,压弯他的脊梁。
那个率真的年轻人在这个夜晚死去。
今夜过后,他只能背负枷锁而活。
他转向宋云归,道:“我接受并派的提议。”
初升的星河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动,等待着月上中天,新一轮的皎辉照彻黑暗。
然而,那勘破天光的利剑,已被段长涯束之高阁,黯然失色。
*
听了段长涯的话,宋云归的脸上浮现起明快的笑意:“段公子果然是爽快人,看来我事先准备的一番说辞倒是多余了,今晚我便将好消息与东风堂的弟兄们分享。”
宋云归的口吻透着愉悦,像是在宣布天大的喜事一般,段长涯也只能赔上笑脸,勉强附和。天之骄子何曾在人前低过头,然而时过境迁,他已从云端跌落,跌入一片混沌的泥沼。
待宋云归离开后,他也要将并派的消息公之于众,今夜大约是天极门存于江湖的最后一个夜晚。常昭付出生命捍卫的归宿,终究还是拱手让给了别人。
但只要他答应宋云归的要求,与东风堂并派,其余天极门弟子便可洗刷污名,摆脱罪状,重新拾回颜面,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做人。
在段长涯眼中,这些人的前程比天极门的招牌重要得多。为了成全昔日同僚,他心甘情愿丢掉掌门之实,丢掉先祖的荣耀。哪怕成为段氏的罪人,也在所不惜。
然而,宋云归向他索要的代价并不止于此。
“对了,可否将掌门印借给我一用。”
段长涯眯起眼睛:“天极门并无掌门印,家父与人通书,只是加盖段氏家印于书末。作为掌门信物代代相传的乃是天极剑,倘若宋堂主想要,我这就取来奉上。”
宋云归立刻摆手:“天极剑是你的佩剑,就算我拿了也是暴殄天物。实话实说,我想借的东西,就是你口中的家印。”
“敢问宋堂主索要家印有何用途?”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两日海上的风浪已有渐退之势,很快就能恢复通航了,今日我已派人扎筑舟船,待到明日便送信去临安府衙求援。”
段长涯露出诧色,他差一点忘了,这些天在瀛洲岛上发生的诸多剧变,外界尚不知情。
宋云归道:“你也知道岛上形式纷杂,我希望临安府衙能增派一些人手与船只,将困在岛上的武林人平安解救出去,但我并不识得府衙中人,怕他们起疑心,耽误了正事。你的父亲素来与官府交好,我想以他的名义发信,多少会容易一些。当然,家印只是暂时借用,用过便还给你。”
段长涯望着对方,将信将疑。
宋云归见他久久不答,便问道:“往后大家都是自己人,段公子莫非信不过我么?”
四目相对,宋云归的眸子锋芒毕露,饶是脸上的笑意也掩不住眸底的寒冷。
半晌过后,段长涯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晚辈也有一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渝西渎加。
“父亲的私物存放得很是谨慎,就算由我去取,也难免要翻箱倒柜,闹出不小的动静,今晚是他的祭夜,我不想惊扰他。能否等今晚过去,待到明天一早,我亲自派人将家印送到东风堂。”
“当然没问题,”宋云归点头应过,“并派在即,你们府上的人手怕是不够,明早不必劳烦你们,我派人来取。”
“好,那就有劳了。”
并派的事由既已谈拢,宋云归便打算告辞。段长涯一直将客人送到门外,两人握手惜别时,宋云归突然勾起嘴角,露出笑意,道:“对了,明早我打算派柳红枫来取家印。”
听到这个名字,段长涯不禁一怔,脸色瞬息骤变,变得颇为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