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李青不禁一怔:“戍海的船队去年在抗倭役中受损严重,由平南王出了一大笔钱来修缮,后来,一部分舰船便交由平南王推举的陈将军管辖。”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陈将军出身南疆,是平南王麾下的爱将,而我与世子交好,也是平南王的朋友。”
李青眉头紧锁,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
宋云归道:“其实李大人心里已经有数了吧?当初在朝中,你之所以出言不逊,顶撞要臣,便是为了揭发平南王谋逆的企图,不料平南王协助戍军平定外濮侵略,凯旋而归,讨得先皇欢心。于是先皇便发难于你,将你贬黜到弹丸之地,与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人打交道。想必你对这昏庸无度、是非不分的朝廷,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莫非你们真的打算谋反?”
“平南王卧薪尝胆,悉心筹备,花费了数十年的心血,我们不过是略尽微薄之力,帮助他扫清一些障碍罢了。”
面对这番出乎意料的宣言,李青失了冷静,高声道:“宋堂主,谋逆可是砍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
宋云归只是微微点头,道:“这世上的规矩,便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倘若我输了,就算要掉脑袋,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一次,我的确有赢的把握。”
话毕,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缎锦囊,将包在其中的一枚印鉴拿了出来。
李青面带疑色,接过印鉴仔细辨认一番,才道:“这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的私印?”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李大人此刻一定在怀疑,区区一个武林人的私印,何以动摇天下大势。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剑拔弩张只会打草惊蛇,反倒是一根不起眼稻草,能够成为四两拨千斤的法宝。”
李青迎上宋云归的视线,在那双眼底看到笃实充沛的信念。
他所带来的官兵,方才遭到囚徒一番顽抗,早已失了斗志,溃不成军,反倒是宋云归的队伍仍旧精神抖擞,势在必得。
他终于点头道:“我愿与宋堂主一同谋事。”
宋云归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手:“平南王素来求贤若渴,惜才如命。李大人往后再不必担心遭到冷落了。”
李青点点头,但随即露出疑色,问道:“我只怕那段启昌的儿子还活着,会坏了大事。”
“放心吧,昨晚他已经死在火海里,除非借尸还魂,否则便再也无力回天了。”
*
次船载着宋云归一行人,渐渐向头船靠近。
天色已经黑了,风雨却没有缓和的趋势,海面犹如一片漆黑的洞穴,肆虐的波浪拧成漩涡,仿佛要将世间万物卷入其中。
除却风声雨声之外,黑暗中还夹杂着阵阵厮杀声。
头船上的乘客还在竭力挣扎,宛如困兽倦鸟,于绝望的境遇中互相撕咬,争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听着他们发出的不堪声响,宋云归忍不住扬起嘴角。
李青也将目光投向远处,隐约看到几个人扒着船沿,仿佛在翘首期盼什么似的,拼命挥舞双臂。他们的身影浮在数丈开外的甲板上,随着海浪激荡不止。
李青转向宋云归,道:“那船上似乎有人在向你招手。”
宋云归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便答道:“是我按插的人手。”
李青挑起眉毛看着他:“莫非夺船的主意也是你教唆的?”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李大人可听过西岭寨的名号?”
李青道:“自然听过,西岭寨中集结了一群自发戍边的义士,本来在武林中小有名气,只可惜因着一部分人与外濮勾结,犯下通敌叛国之罪,从此身败名裂。”
宋云归道:“你说的那一部分人,正是我按插的人手。我要他们夺下头船,尽可能将异己除尽,而后,我便会将他们夺下的舰船并入陈将军的船队,助他们东山再起,大展宏图。”
李青怔了一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任谁也不能拒绝如此丰厚的诱惑。”
宋云归微微笑道:“自然不能。”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艘船底已被你动过手脚。”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宋云归竟将手杖松开,随意丢到脚边,而后迈着稳健的步伐踱到船舷处,扶着栏杆眺去,仿佛在欣赏那艘庞然大物堕入穷途末路时的模样。
李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原来宋堂主的腿疾也是假的。”
宋云归道:“我的腿确实一度受伤,不过早就痊愈了,在受伤的时日里,我却领悟到一个珍贵的道理。只要我拿着手杖,江湖人便会低估我的本事,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越是藐视我,我的顾忌便越少。所以我才一直留着这支手杖,直到他们都倒下为止。”
他的口吻就像足下的船板一样轻盈。而在不远处,头船愈发倾斜,沉重的身躯有大半没入海水。两船的距离进一步拉近,近得足够他看清船上的乘客。张独眼慌乱无措的陋态尽收眼底,活像是一只被火烧屁股的猩猩。
李青问道:“如此说来,宋堂主是不打算救他们了?”
宋云归道:“当然了。他们枉顾侠义信善,为了一己私利将昔日同伴扔下海,他们实在应该得到如今的报应。”
李青望着他的侧脸,道:“原来宋堂主打算替天行道。”
宋云归却摇摇头:“李大人,你误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道?苍天本就无道可言,否则,又怎会纵容人世朽堕至此。”
他说得无比笃定,因为他过往的人生便是坚实的例证。他的人生根植于烂泥腐壤,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允许一条蝼蚁沿着肮脏的轨迹爬上江湖之巅。
一路上,他见了太多丑陋。
他看到方无相跃下清光涯,泥塑的佛身沾染罪业,从此再难轮回往生。
他看到赤怜葬身烈火,以薄命红颜滋养蚀骨冥蝶,将仇人的鲜血涂满黄泉路。
他看到晏千帆殒于月下,孤注一掷挽回旧日盟约,却只换得铸剑庄铜门紧闭,西岭寨崩离瓦解。
弃而不可追,失而不可得,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坐视热血冷却,韶华凋零,精魂夭折,壮志辜绝,怎会坐视执剑问天的佼佼者空怀满腔希冀,却落得可悲可笑的下场。
苍天不悯情义,人间亦容不下一片无垢的江湖。
所以,他变得铁石心肠,奸猾狡诈,江湖中的名门世家,或忌惮先祖遗威,或忧心后世荣华,难免束手束脚,不能尽兴。而他宋云归无祖无后,孑然一身,生死不畏。饶是行遍天下穷凶极恶,也全无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