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只是那一咳用了太大的力气,他愈笑便愈是虚弱,肩膀难以自遏地抖动,从喉咙深处咳出更多的血丝,在脚下汇成浓稠的一滩,就连雨水也冲不散。
金泽看出那是中毒不浅的征兆,不禁问道:“堂主不是已经将解药给你了么?”
柳红枫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只是闭目调息,待到颤抖慢慢平复,才用沙哑的声音道:“关你屁事。”
金泽盯着柳红枫,方才玩味的心思荡然无存,好似盯着一个异样的陋物,心下又怒又怕,不愿再多看一眼,不愿将这怪胎再多留于人世片刻。
于是,他提起莫邪剑,向后柳红枫的后颈斩了下去。
柳红枫没有躲,甚至没有瑟缩,只是如同入眠一般阖拢双眸。
漫长而崎岖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尽头。
只可惜尽头并没有怡人的风景,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个瘦削孱弱的少年,跪在一盏血棺前嚎哭,指缝里沾满泥浆,面容被泪水模糊。
他缓步走近,少年朝向他抬头,跃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脸庞。
他凝着自己的眼睛,眼底尽是悔恨,尽是不甘,仿佛在质问他,所求不过一纸正义公允,为何十载蹉跎,费劲心机,耗空劲力,他的双足却仍旧在原处打转。
他不畏惧死亡,然而,含恨落败的下场,终究使他淌下悔恨的泪水。
一根羽箭掠过他的耳畔。
生死攸关的时刻,箭尾卷出的一阵风拂过面颊,竟透出几分令人眷恋的味道。
箭簇虽小,却裹着不由分说的力道,不仅撕开了黑暗,也将束缚他的冷铁击穿,敲成数不清的碎片。
他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然而,一双手及时撑住了他的肩膀,拉着他重新站立,立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地上。
“段长涯?”
他不知道这人究竟如何凭空冒出,疾风骤雨般闯入他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真切鲜明,就连眼角弯曲的纹路都清晰可辨,却仿佛是将死前的一场梦。
梦中人拔剑出鞘,乍泄的银光仿佛瀑布,将金泽逼退数步,一直退到宋云归身边。
“堂主,实在惭愧,我没料到这人会突然杀出来……”
段长涯没有追,只是缓缓放下剑,转向柳红枫,道:“看来我的速度比天王老子快了一些。”
柳红枫猛然惊觉,倘若是梦中之人,必定不会躲在暗处听他说话。
他沉下脸,露出连金泽都无缘得见的怒容,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留在下面?”
段长涯反问道:“若换做是你,你能留下来么?”
“能。”柳红枫答得毫不迟疑。
段长涯被他的脾气生生噎住,顿了片刻才道:“我与你主张不同。”
柳红枫哼了一声,问道:“有何不同?”
段长涯道:“若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亲手抢夺,绝不会交给别人。”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活着。”
柳红枫一时无言,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段长涯道:“我付出的也很多,难道不该取一些报酬么?”
*
柳红枫没有立刻回答段长涯的问题。
他不是不想答,而是被对方气得答不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人的嘴巴吐不出甜言蜜语,却总能吐出令人恼火的歪理邪说。
段长涯从来都不是无欲无求的儒者,这人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坦坦荡荡地立在风雨中,不论外物多么飘摇,始终稳固如山,不着纤尘。饶是一双眸子看过许多冷暖是非,可眼底的黑与白仍旧泾渭分明。
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的伪装,由里自外永远都是同一副模样,铅华洗尽,露出一颗赤子之心。
柳红枫忍不住想,段长涯大约真的是在充沛的爱意中长大,哪怕他的母亲早已辞世,但弥留的关怀仍在冥冥中呵护着他。
只要看着段长涯,任谁都会相信,原来爱比恨更加历久弥新,坚不可摧。
柳红枫心有不甘,虽然浑身虚弱乏力,撑着对方的手臂才能站稳,他还是撇起嘴巴,瞪圆眸子,毫不留情地将带刺的视线投过去。
段长涯被他瞪得浑身不舒服,难得主动开口道:“反正我已经来了,就算你现在把我扔回去,恐怕也没用了。”
柳红枫咬着牙根:“人若是被逼急了,就算明知没用的事,也要忍不住要做一做的。”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凌厉,段长涯竟也瑟缩了一瞬,撇起嘴巴,道:“赶来救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柳红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哼:“我早料到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准你跟那小鬼互相结识。”
段长涯道:“现在后悔也晚了。”
柳红枫:“……”
柳千就在段长涯的身后不远处,用余光便能瞥见一条矮小细瘦的影子。
夺船的队伍聚集在柳千身边,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被刀光剑影围拢,竟也没有流露出畏色。反倒像是个大人似的,挺直了肩背,用脆生生的嗓音道:“你们帮助柳红枫,便是帮助你们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你们这些大人难道不懂么?”
有人反驳道:“从前柳红枫可是与宋云归一伙的,凭什么要我们信他?”
柳千反问道:“你们不也听了宋云归的话,举证兄弟同胞,难道你现在不后悔,不想争回这口气么?”
对方明显被他戳中了痛处,脸上浮起愠色,肩膀微微颤抖。柳红枫从远处打量那人的侧影,如此精壮魁梧的身形,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将柳千的脖子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