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他看不穿对手的身法,更参不透对手的心境,只是感到怒火中烧,原始而单纯的愤怒好似一团烈焰,灼烧着他的心脾,他喝道:“你算老几!你凭什么打我!我要告诉娘亲说你欺负我!”
不忌就像个骄纵而任性的孩子,瞪圆了双目,狠狠凝着方无相的眼睛。目光相触的刹那,方无相竟瑟缩肩膀,将递出一半的劲力生生压了回去。
他竟不敢再度出手。
只因为对面的视线太过无辜,太像一个受伤的孩子,使他的拳头迷失了方向。即便他的心中一清二楚,面前这个愚昧糊涂的人并不是真的孩童,而是杀害无数妇孺的元凶。他心知肚明,可身体却先于头脑缴械投降,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不堪一击,汹涌的涩意在胸口积聚,使他的喉咙深处泛起一阵腥苦。
孩童似的心神与野兽相近,虽无城府,却异常敏锐。不忌捕捉到方无相瑟缩的刹那,喜上眉梢,当即乘胜追击,将霜华剑刺向前来。
方无相猛然惊醒,撤身后退,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他眼睁睁地看着不忌高大的身影压向自己,近乎透明的刀刃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变幻莫测的光,直取他的下喉。冰冷的寒意贴上肌肤,像毒舌的信子一样令人胆寒。
身边一抹芳影闪过,恰到好处地拦在他的面前。
来人手中持着两根细而长的芒刺,一横一竖,交错成十字的形状,恰巧将霜华剑的剑锋抵在字心。双芒一抹,便将利剑挑了回去。
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方兄弟,你怎么发起呆来。”
方无相定睛一看,出手的正是昨夜为自己安排住处的木雪,他答道:“对不住。”
“没关系,”木雪一面在他身前站定,一面冲背后摆手,“堂主要我好好辅佐你,如今是我表现的机会了,这厮残害我同胞,看我怎么收拾他。”
不忌看清来者是个女人,张开了嘴巴,脸上浮现出几分痴色,怔怔地望着对方,问道:“……娘亲?”
木雪露出怒容:“鬼才当要你娘亲,看不出本姑娘还青春年少吗?”
她将一双峨眉刺转了半圈,稳稳地握在手里,锋芒对准前方,冷铁泛着清冽的光,与她水蓝色的衣袖交相辉映。
方才她将这双兵器藏在袖底,不曾彰露,她也藏身在男子扎堆的人群里,毫不起眼。但此时此刻,她的神采奕然,咄咄逼人,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敢小觑她的本事。
柳红枫也在一旁看着,一面将金娥护住,一面低声道:“看来用不着我出手了。”
金娥攀着他的胳膊,问道:“你能看出她有胜算?”
柳红枫点头:“这位姑娘绝非等闲之辈,单凭方才救人那一招,便已胜过在场的九成人,东风堂虽为武林后起之秀,却是藏龙卧虎啊。”
他半是自言自语地感慨着,脸上露出兴致盎然的神色。
金娥又问道:“那你们两个谁更厉害?”
柳红枫一怔,微微笑道:“我倒也想问问答案。”
两人的话音一落,只听一声锐响钻入耳朵,是利刃撕破血肉的声音。
转眼间,木雪手中的芒刺已经洞穿了不忌的前胸。
*
山崖上的路只有一条,名为穷途末路。
不忌低下头,望向自己的前胸。原本坚实挺拔的躯壳被穿出一个大洞,灼血正从其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伤痕累累的衣衫染得津湿,许是这血势来得太过凶猛,甚至将痛楚远远挤在后面,在痛觉姗姗来迟之前,不忌的脸上仍带着木然的神色,目光彷徨游走,仿佛尚且置身梦境,不清楚周遭发生了什么。
他的梦太长了,一睡便是二十载,家园破落,亲族凋零,而他却从未曾真正融入这人世,出生时如此,入狱时亦然,直到此时此刻,依旧在梦的边缘彷徨。
他吐出一捧血沫,缓缓抬起头,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娘亲……你在哪儿?”
木雪触上他的视线,当即皱起眉头,撤回沾血的芒刺,用力一甩,在地上甩出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
她像是厌极了这猩红的血,恨不得将它们甩得远远的。末了,她将燃烧的怒火泼向对面的不忌,冷冷道:“若不是嫌你的血太脏,我就该刺穿你的肚皮,让你也尝尝开膛破肚的滋味!”
“我的……?”不忌的手指颤抖,慢慢落在腹间,垂下头道,“我不行的,我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个废物……”
他的口吻如此黯然,他的悲伤没有半点虚假。
木雪也怔住了,她自幼拜入东风堂,在森严的规矩中勤勉度日,从未与疯子打过交道,面对这人的狂言与痴态,一时竟有些无措。但她很快觉察到身后愈发聚集的视线,方才被她的鸣镝所召来的江湖人已纷沓而至,越过龙吟飞瀑,登上这片狭窄的山崖,只为见证两颗人头的归属。
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意,促使她挺直肩背,横眉冷指:“少跟我装疯卖傻,这世上恶有恶报,是你多行不义,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众目睽睽之下,我绝不会饶过你的!”
她实在不必再宣告一次,因为她的对手早已无力反抗,踉跄了几步,高挑的身子向左侧一歪,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段长涯刚好撤剑。
他连撤剑都是极从容的,任凭血光四溅,却没有一滴沾上他的白衣。
他侧目低暼,确认倒在地上的侏儒已被他挑断手脚筋络,全无逃脱之力,这才将长剑撤回身畔,踱步去往另一处战场。
在更靠近水边的地方,木雪的脚边倒着另一个凶犯,而方无相站在木雪身侧,拳头紧紧地攥着,眉目拧成一团,整个人像是一条拉满的弓,以极紧张的姿势绷着。
段长涯停在他身边,问道:“你来自古寺蓝田?”
这开门见山的问法好似一块石头砸在弓弦上,激起一通激烈的嗡鸣。方无相也被嗡鸣声冲得昏了头,脸上依次闪过惊讶与茫然,隔了一会儿才出声:“是的……你怎么知道,莫非你曾去过?”
段长涯摇摇头,答道:“我不曾到访,但你所使的是蓝田寺无相功。”
方无相猛地一惊,睁大了眼睛,将牢牢绞紧的手指短暂松开,举到眼前凝视着,仿佛凝着一双陌生人的手。
他虽苦修十年,但从未出过寺门,两耳不闻窗外事,竟连自己所修功法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的视线缓缓抬起,从自己的手挪向对方的脸,缓缓问道:“莫非无相功很有名吗?”
段长涯道:“赫赫有名,如今蓝田寺已毁,没想到世上还有无相功的传人。”
一个“毁”字落进耳朵,将方无相的心绪撞得七零八落。他的喉结滚动,却没有吐出字句,只是呆呆地望着对面的人。
毁,是消灭得彻彻底底,像一把火焚尽原上枯草,再无挽回的办法。主持方丈将无相功传授予他,将同样的名字留予他,而后离他而去,将他一个人留在这荒寂的俗世上。
段长涯的目光带着疑惑,淡淡问道:“你不曾杀过人吧?”
方无相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