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笛
初一非但没有让开,反倒拔剑出鞘,他的弟弟也效仿他的举动,两人挡在复仇的恶鬼面前,将元宝拦在身后。
“你不能杀他。”
“为何不能?”
“船夫不是他杀的,他在说谎。”
酒鬼的眼睛眯起来,目光扫过初一的脸:“难道是你杀的?”
“当然不是!”
初一的话音刚落,便感到脚下一沉,元宝竟从地上爬起来,蠕动着爬到他的身边,带着满身泥沉,张开手臂,抱住了他的腿。
“当初我们同生共死,如今你却翻脸不认账了吗?你心里可还有我这个患难兄弟,有本事你就躲开,别再护着我,干脆让他杀了我吧。”
酒鬼仰天大笑,笑够了才道:“别急,你们一个也跑不了,老天爷将你们这些魔鬼关在岛上,便是要你们偿命!”
酒鬼手中的叉戟高高扬起。
一人多高的鱼叉在他手里,竟如游龙一般灵活,时而作枪,时而作棍,横挑纵刺,抖出猎猎疾风,出手皆是杀招。若非亲眼看见,你永远想不到一个烂醉如泥的颓废酒鬼,竟有如此精湛的身家功夫。
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在江湖的浊流中淌游,在酒鬼变成酒鬼之前,他所乐意做的不过是和自己的朋友推杯换盏,喝下几壶酒,捕上几条鱼,在夕阳下纵情放歌,醉倒在清光涯上,沐着第二日的朝阳睁开眼睛。为了这样的日子,他才放弃功名利禄,前来宁静的瀛洲岛上安家。
他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忘却四季更迭,岁月流逝,直到昨夜暴雨倾盆,魔鬼将他的朋友横刀夺走。
他岂能不恨。
恨是世上最凶猛的力量,他将这力量灌入故友的鱼叉,瞄准魔鬼的喉咙。初八被他刺伤肩膀,不得已闪向一旁,初一扔纵剑与他纠缠,但内伤犹在,武功不济,渐渐落得下风。只见一道银光如虹,与剑影交错,初一撤步闪过正面的锋芒,却被接踵而至的一记横棍正中背心。当即向前扑倒,吐出一口鲜血。
酒鬼仰天大笑:“苍天有眼,助我斩除奸恶,为亡友报仇雪恨——!”
*
苍天是否有眼仍未可知,但人却是有眼的,而且绝不会错过这样一场激烈的争斗。
酒鬼的气势实在太过凶猛,人们虽围至附近,却不敢近前,只是站在远处隔岸观火。
清光涯的地势呈坡路下行,初一的视线往低处扫去,看得格外清楚。他在陌生人的眼眸中看到鄙夷,看到厌恶,现在,酒鬼成了正义的化身,而他则是奸恶的魔鬼,最好立刻死去,葬身鱼腹,从人世中消失。
但这些针毡般的视线非但没有伤害他,反倒使他更加亢奋,更加想要活下去。
他抹去嘴边的血,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在他对面,酒鬼也露出些许疲态。挥动那么沉重的兵刃,任谁都难免疲惫,酒鬼将鱼叉支撑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在酒鬼身后,他瞥见一片熟悉的人影,都是他从前的同僚,来自三教九流之地,因着对东风堂的仇恨结成帮派,自称西州会。
倘若此刻,西州会的人拔出刀剑一哄而上,一定能够洞穿酒鬼的背心,斩下酒鬼的脑袋。
可是,这些人却停在数丈开外,眼看他与初八被酒鬼打成重伤,却无一出手相助。
从前许多张涂了蜜糖似的、吹捧奉承他的嘴巴,如今纷纷陷入沉默。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蔑笑。
本来,他便已打算同这群乌合之众分道扬镳,从他带着弟弟与众人分开,私下劫持元宝之后,他便没想过与西州会再度会和。他要活下去,就算其余人殒命于瀛洲岛,也与他别无干系。
但此时此刻,其余人安然无恙,濒临殒命的人却是他们自己。
因果相报,岂非早由天意注定。
曾几何时,他也奉信天意,束已为善,然而却落得家业衰破,妻离子散。现在他实在恨极了天意,世上比他大奸大恶之人数不胜数,为何他们都能安然无恙,甚至功成名就,扬名立万。
既然苍天无眼,何须忌惮因缘果报。
他转向身旁的弟弟,低声道:“别理这疯狗,伺机随我走。”
初八的个头比他更高更大,却全无主见,像个痴傻的孩子一般望着他,问道:“走?去哪儿?”
他咬牙道:“难道你想死在这儿?”
初八直摇头。
“那便随我走。”
他一面打量四周的状况,一面积蓄力量,却发现腿部异常沉重,难以抬起,好似绑了一块石头似的。
他低下头,脚边没有石头,倒是有一滩比石头更顽固的烂泥。烂泥之中伸出两条手臂,拼命抱着他的大腿。
他怒道“滚开!”
元宝非但没有滚开,反倒抱得更牢,他的两腮肿胀,牙齿不全,血沫横飞,看上去格外可憎。他便用这双烂泥似的嘴巴央求道:“我不想死在这儿,大哥,别抛弃我——”
初一低着头,说不出话,初八代替兄长怒斥道:“你不要再放狗屁了,我大哥几时变成了你大哥。”
元宝仍是不放手,声音里带了哭腔:“大哥,当初明明说过要一起享受荣华富贵,现在你却要抛下我吗?不行,就算死我也要同你死在一起。”
初一卯足力气拔出脚跟,转而踢向他的胸口:“住口!你这个疯子!!”
元宝像布袋似的翻过身,仰面朝天瘫倒在地,他的脸颊上布满淤青,口中发出家畜似的粗重呻吟声,唯有一双灰色的眼睛满溢着光彩,眼中竟含着胜利的喜悦。
这世上的兵器并不只有刀剑枪戟。
初一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元宝,他从来不曾想过,一个卑微下贱的阉人,竟能使出如此巨大的力量。他仿佛听到对方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就算我做了鬼,也要将你一起扯进地狱,跟我一起下火海,进油锅,永世不得超生。”
他已分不清这是真正的声音,还是臆想出的幻觉。
在他的眼里,元宝仿佛破茧而出,变成地狱中的野兽,从深深泥潭中探出头,用细瘦的手臂牢牢缠住他的脚,将他拖进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甚至忘了,野兽正是由他亲手释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