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醉斩明月
很奇怪,跟这个少年相处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经意间做出很多超过初识之人应有界限的行为。
就好像……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熟识了一样。
沈秋庭只觉得白观尘的手在自己身前停滞了一会儿,那股松木香气离他实在太近,他忍不住茫茫然地抬眼看了过去。
白观尘身后是一片暖黄色的灯光,沈秋庭只看见了一片模模糊糊的亮。
白观尘不着痕迹地放下手指,帮他扯下了将房间隔成两半的帘子,转身去了另一边,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自己泡。”
奇奇怪怪的。
沈秋庭没把这点异样放在心上,自顾自脱了衣袍进了热水中。
他才刚下了一只脚,外头白观尘忽然出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沈秋庭想着,自然是见过,两个人形影不离那么多年,别说是见过,连睡都睡过了。
只是往事如烟,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
白观尘只听见里头水花撩动的声音停滞了一下,沈秋庭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传出来:“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仙师只当我们是倾盖如故就行了。”
倾盖如故。
白观尘不知怎么的,心脏微微刺痛了一下。
沈秋庭在里头闭着眼睛安安稳稳地泡澡,两个人隔着帘子,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油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沈秋庭睁开眼睛,发觉水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白观尘拿出来的自然不是凡品,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沈秋庭就觉得眼前清明了不少,能看清个大致的轮廓了。
他从水里出来,七歪八扭地披了一件衣服,从帘子里探了一个脑袋出去,问:“仙师,有没有巾帕?”
白观尘取了一条新的巾帕递给他。
沈秋庭仗着自己的眼睛好些了,便伸手过去接,谁料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眼睛,不但接空了,还连累得自己脚下一滑,整个人冲破帘子扑了出去。
完蛋。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了一件更完蛋的事情。
他把凌云阁光风霁月的白仙君结结实实扑倒在了身子下面。
白观尘也没聊到沈秋庭会突然来这么一出,难得有些愣怔。
少年人温热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口,湿润的长发散下来,沾湿了白色的衣料。
从沈秋庭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见身下人清挺的轮廓。
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眼下他看不见皮囊,却意外觉得,他这个师弟还真能算得上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美人。
沈秋庭眯着自己半瞎的眼睛,脑子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这个程度上的美人,今天要是被打死也不算太亏。
不亏是一回事儿,能不死还是不死更好一点。沈秋庭状若无事地从地上爬起来,还顺道拉了白观尘一把,道:“哟,仙君怎么也摔倒了,这也太不小心了,赶紧起来。”
他装出一副瞎得彻底的模样,倒打一耙得很是顺手。
白观尘没跟他计较,自顾自收拾好了身上乱七八糟的水,将布巾丢给他,一言不发地出门了。
这几日沈秋庭要用的药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静静搁在桌子上了。
沈秋庭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有点拿捏不准这小兔崽子的意思。
这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要不要想个法子哄一哄?
门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暮秋的雨总是格外冷些,凉意透过糊得并不严实的窗纸渗进来,临窗的客人低声抱怨了几句,抬手把窗户关得严实了一些。
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几日怕是有得冷。
白观尘出来的时候,门口通红的灯笼下已经等了一个人,那人生了一张圆润的脸,五官清秀,一眼看过去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祁思南见白观尘出来,眼睛一亮,欢快地挥了挥手:“二师兄,这里!”
白观尘听见动静,便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祁思南往仙客来里头瞟了几眼,挤眉弄眼地开了个玩笑:“师兄,里面不会是你金屋里藏的娇吧?”
祁思南虽然生得没怎么有威严,却在十多年前就接任了凌云阁的掌教之位,血玉之事来得蹊跷,自然绕不过他。这次祁思南过来也是为了等白观尘一起去天机楼卜算一下血玉的来历。
“不是,”白观尘垂下眼睫,撑开了手中的伞,声音清淡地解释道,“我打算收他为徒。”
“收徒?”祁思南挠了挠头,有些疑惑,“二师兄,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收徒了?”
倒也不怪他疑惑,白观尘本来性子就闷,那件事之后……更是整日里没什么人气,别说收徒了,连寻常交游都几乎没有,也就跟他们这几个师门里的人还能说上几句话。
想到这里,他不再问缘由,只是笑着问:“那这位师侄资质如何?”
白观尘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勾了一下唇角:“资质还好,就是闹腾了些。”
祁思南看着白观尘的笑容,心绪不知怎么的,有些复杂。
不过短短一句话的评价,他却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人。
大抵是雨夜总是容易滋生一些突如其来的情绪。
祁思南甩开了乱七八糟的情绪,跟着白观尘走进了雨幕中。
沈秋庭一个人在客栈里窝了七日,等到白观尘留下的草药都泡完了,眼睛终于恢复了正常。
白观尘却一直都没有出现。
沈秋庭忍不住疑心,莫不是上次真的气狠了,打算彻底把他扔了,让他自生自灭?
这么一想,沈秋庭立刻来了精神,蠢蠢欲动地打算收拾东西跑路。
大好的机会,不把握住那是脑子有问题。
至于他体内的禁制,左右他现在眼睛已经好了,等到他引气入体,自然能想办法解了。
毕竟依照他对白观尘的了解,在他没有伤天害理的情况下,白观尘不可能对他下什么伤身致命的禁制的。
谁料他这包袱还没有收拾好,白观尘第八天一大早就过来了。
脑子没问题的沈秋庭当即就被堵在了房间里。
他蔫哒哒地把收拾好的包袱迅速藏进了被窝里,冲着白观尘假笑:“哟,仙师,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白观尘看了一眼被子里露出的包袱一角,没拆穿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了他。
沈秋庭迟疑地接过来拆开,“凌云阁开山大会”七个大字瞬间映入了他的眼帘。
沈秋庭迷惑地抬起头来,试探性地问道:“仙师……这个开山大会是什么意思?”
白观尘道:“我给你报了名,后日你去参加入门测试。”
沈秋庭露出一个标准的假笑:“仙师,是这样的,我眼睛现在还没好,这开山大会我怕是去不了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往旁边的椅子上装模做样地撞了一下,以示自己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瞎子。
白观尘看了一眼无辜被碰瓷的椅子,冷漠地揭穿了他的鬼话:“你方才已经把信上的内容念出来了。”
沈秋庭:“……”
装不下去了。
他在凌云阁生活这么多年,竟从不知凌云阁收徒这么草率,连本人都没有亲自过去就能报上名,简直没有天理。
他得想个法子投诉一下这次负责收徒的管理人。
因为这件事,沈秋庭早上一直都有些情绪不高,连上蹿下跳的兴致都没有了。
白观尘见他窝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纸质的话本,终于忍不住问:“你莫非……对凌云阁有排斥?”
强扭的瓜不甜,若这少年当真不想入凌云阁,他也不会勉强。
沈秋庭的手指搁在书页上,微微一顿。
他笑了笑:“凌云阁乃天下第一大派,门风清正,我哪里会有排斥?”
当年他叛出凌云阁虽然事出有因,却还是差点没被他师父打断狗腿,老头子还放话说,往后凌云弟子见他一次打他一次。
只是后来整个修真界有头有脸的门派世家集体来围剿他,也没有一个凌云弟子来分一杯羹,反而有意无意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给了他不少庇护。
凌云剑阁从建立以来就是一门正气,偏偏出了他这么个魔头,祖师爷的坟头上都冒了黑烟了。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怕见故地故人罢了。
毕竟他当年是给凌云阁蒙羞之人。
不过这些话,心里想想就是了,现在都换了个壳子,说出来就更没什么意思了。
沈秋庭忍不住出了一会儿神,又补充了一句:“仙师,这件事让我想想再给你答复,如何?”
白观尘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不过见到沈秋庭出神的样子,终究只是说了一个“好”字。
白观尘到底不像沈秋庭一样清闲,没待多久就离开了。
沈秋庭一个人待着无聊,索性出了仙客来打算去城里转转。
凌云阁虽说是天下第一大派,但都是一帮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剑修,连正经赋税都不知道收,所以九州商贩都爱来这里做生意。凌云城也一贯是九州几个主城之中最为繁华的地方。
最近正是凌云阁开山收徒的时候,城内热闹得很,几乎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
沈秋庭本来就没什么正经目的地,索性就顺着人流一路往前走,等到了地方才发现,正是凌云阁山门的地方。
高大的山门两旁摆了几个摇摇欲坠的破棚子,正是本次收徒报名登记的地方。
沈秋庭站在人群中愣了愣,转身打算离开。
“哎,兄台留步!”
一个身材颇为圆润的少年看见他,眼睛一亮,当即喊了一声,费劲地穿过人群往他这边挤。
沈秋庭一开始没认出这小胖子是谁,听见声音才模模糊糊想起来,这好像是那天晚上跟他一起听说书的那个邻桌少年。
小胖子气喘吁吁地挤到他旁边,热情地打招呼:“这位兄台,你也来凌云阁报名啊!”
沈秋庭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报个鬼的名字,都已经被人给报上了。
小胖子以为沈秋庭也是来报名的,以为找到了同伴,十分开心地拉着他开始说起了凌云阁的情况。
从入门测试一直说到外门食堂,沈秋庭被吵得脑壳疼,只能敷衍地应付一两句。
他从小就在凌云阁上满山乱跑,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闭着眼睛都能摸清楚,自然不用别人来说。不过这小胖子到底是好意,他便对这些废话宽容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