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喻绫
……手执玉箫,欲将他除之而后快的父亲。
“师尊,”萧清毓忽而转过身去,直直对上了楚浔满含担忧的眼眸,“这世界,也唯独师尊一人是待我好的了。”
楚浔一时间不知当如何回答他这一句话,只能无声地将他的手握住。
这是他于千年前筹谋的路,他曾算尽了一切,只是不曾算计身边之人的心。
他这众叛亲离、天煞孤星的命格,说到底也是因自己而起。
“师尊想什么呢,”萧清毓指尖在楚浔紧拧的眉心之间轻轻一点,语气轻快,仿佛两人即将直面的,并非生死危机,而是一次再轻松不过的出游,“眉头又皱起来了。”
楚浔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停下了步子,握紧了萧清毓的手腕道:“毓儿,我们一起去暂避一下好不好,这萧家,待你我功力尽复再来也不迟。”
然而萧清毓只是摇了摇头,直白地拒绝了楚浔委婉的提议。
楚浔不知萧清毓为何忽然表现出这般积极主动的姿态,连自己的话也不听,这太不像平日里的他了。
“……好,”楚浔默不作声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嗓音干涩道,“你既意已决,为师自当与你同去。”
而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的人,一贯温和无害的眼里,飞速闪过了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
萧家地域广博,纵然两人脚程不慢,赶到祭台之时,也已到了祭祀中至关重要的那一环节。
献祭人牲。
所谓人牲,便是以活人为祭,剜其血肉、斩其头颅、碎其神魂,抽取其身上气运,化作萧家万载繁荣的一点养料。
十五年的人牲是萧清毓,彼时的萧清毓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幸而才刚刚开始被人放血,便被母亲救走。
而今台上空无一人,可想而知,那人牲,必然便是初到此地的萧清毓。
十五年前的逃离,到了今日,便是了结之时。
萧家上下,数百口人在萧清毓靠近祭台的第一时间,便将目光转向了他所在的方向,那眼神里的恶毒和贪婪毫无掩饰地暴露人前,配上祭台上那把锋锐无比正闪烁着刺目寒光的大刀,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楚浔心中大骇,面上却是一贯的无波无澜。
他心中已然乱成一片,完全无法参透天道究竟在此事中,掺和到了何种地步,才能叫二人才刚赶到祭台附近,便到了祭祀人牲之时。
楚浔不动声色地抬眼望天。
天空依旧无往常一般宁静,但远处已有一片阴云正在飞速聚集,一旦遮蔽天幕,便要将一切的光明尽皆掩抑,下起一场瓢泼大雨。
“……要变天了。”楚浔喃喃道。
萧清毓站在他的身前,毫无惧色地面对众人怨毒的目光,他神色泰然甚至隐含居高临下的藐视之意,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似在看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他周身突然攀升的气势让楚浔恍惚之间,以为是千年前那声名赫赫的碧桃仙君,已然重临了人间。
“孽子,十五年前叫你逃了,今天必然不会再叫你逃了!”为首的白衣仙修傲然开口,语气轻蔑,望着这个不过金丹修为的儿子,本该十分不屑,但不知为何,在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桃花眼时,竟隐有一丝胆寒。
这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
那曾被他欺骗了感情骗走一身气运的桃花仙子,有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她、她不是死了吗?
祭台之上,众人皆是一动不动,仿佛同时被梦境魇住一般,无一不是睁大了眼,怔怔地愣在原地。
“闭眼,师尊。”萧清毓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似一缕幽魂一般飘到了楚浔耳边,语气轻柔恍若梦呓,楚浔刚要抓住他的衣摆,萧清毓便又化作一阵风飘到了远处。
“不可!”楚浔低声喝道,“毓儿,你疯了!”
“我没疯。”萧清毓眉目冷淡,唯独在看向楚浔的时候多了一丝温和。
方才他那一句话,楚浔已知道了他的想法,顿时恍然他为何那般笃定地到了此处。
此法一出,的确并无失手可能。
只是……
“又师尊在,弟子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萧清毓以手蒙住了楚浔的双眼,轻笑一声道,“师尊必然能将弟子唤醒的,不是么?”
他咬字显得有些含混,语气里勾勾缠缠,若非楚浔早有防备,险些就要着了他的道去。
“师尊虽常常不信我,我却是向来相信师尊的。”
楚浔心中蓦然一痛,心知他已下定了决心,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
“来吧。”萧清毓一声落下,周遭之人便似突然惊醒一般,纷纷提刀弄剑,向他所在之地奔袭而来。
而奇异的是,他与楚浔分明只相距不到数尺,但却无一刀一剑落在楚浔身上,便连那肆意播散的剑影刀光,都似生出灵智一般,独独绕过了楚浔的所在。
这正是萧清毓这一天赋神通的厉害之处。
桃花一族的天赋神通,天生克制邪祟,进可斩妖除魔,退亦可控制心有邪念之辈。
萧氏数百人,无一心思纯善者,自然要落入瓮中。
十五年前,他的母亲正是凭这一招,才能以弱于萧父的修为于众目睽睽之下将他带走。
只是此法也并非毫无破绽。
桃木能克制邪祟,是因其枝干辟邪之功,但辟邪到底也有限度,如此做法将众人恶念全部汇集于己身识海之内,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要使己身神魂也迷失其中。
楚浔若不能及时将他唤醒,他便要神魂俱灭于此。
“你想杀谁?”萧清毓歪了歪头,与识海中的万千怨念沟通起来。
“不想杀我吗?”
刀光剑影接连不断地向他袭来,然而他的身形却逐渐虚化,如一阵捉摸不透的风,没有一丝溢出的剑气,能够触及他是一片衣角。
“不是想杀我吗,怎么都不往我身上捅刀呢?”萧清毓轻笑一声,语气嘲讽。
“来,我在这,”说话间,他手中现出一支玉箫,竟和幻境中他父亲所用过的一模一样,“别走错了。”
他此刻虽已能暂时控制此处众人心智,但到底只是权宜之计,只能暂时拖得一二,是无法将人杀灭的。
须得更进一步。
只是此时旁人的神智虽已被迷惑,萧父却已是清醒过来,双手一拂已是将一柄一模一样的玉箫握在了掌心。
十五年前正是他萧音一起,破了桃花姬的天赋神通,还将其彻底重伤,以致她归谷之后重伤不治,功力大减,最终致使桃花谷不敌萧家侵入而彻底覆灭。
“孽子,”萧父手执玉箫,周身是与萧清毓一模一样的冷厉气息,“与为父斗,你还不够格。”
似是应和他这一句话似的,天幕之上那逐渐蓄积的阴云骤然作响,劈下一道惊天彻底的闪电,紧随的便是一声轰隆巨响。
不好,雷声一出,便要将那迷失神智的人惊醒!
楚浔面色数变,脑海中飞速思考对策。
“你看,便连天道,都是站在萧家这一边呢,”萧父愉悦地笑了起来,“你何不若安然赴死,也好少吃些苦头不是么。”
萧清毓目光再度扫过周遭众人,将其再度暂时控制,方才对上萧父轻蔑的目光。
“别废话了,来吧。”
二人几乎同一时间将玉箫送到唇边,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
只不过,一人奏的是舒魂曲,一人吹的是送魂声。
萧清毓也说不上来自己是如何学会这一招的,或许只是因着幼年时曾窥见一眼,便直接将其全然掌握,虽从未使用过这一招式,如今却能“更近一步”,化清心曲为夺魂歌。
萧父使出一这招来全是依靠对天地法则的领悟和运用,只可惜,萧清毓自己便是法则本身。
两道萧声大肆缠绕起来,曲声分明柔和清越,却内蕴有无尽的杀机,轮流依次在众人耳中回旋,将人的理智来回撕扯。
原本萧清毓正占上风,然则天边忽而响起一道惊雷,立即便助了萧父的势,将众人已然昏聩的神魂再度唤醒。
怎么会这样!天道,又是天道!
萧清毓只觉自己头痛欲裂,似有一团烈火在他识海中疯狂拉扯,欲要将他的神魂烧之殆尽。
天道,为何偏偏就要与他为敌,助那萧氏之威!
分明他也姓萧,凭什么天道偏心至此?
千年之期已至,师尊已筹谋至此,难道还是不成么……
他的功法未乱,心却是已然乱了。
萧父抓住时机,立时加大了功法输出。
识海之中万千恶念此刻一齐发作出来,萧清毓唇角登时便溢出一丝乌血。
“毓儿,回神!”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楚浔飞扬的发丝。
而他的掌心之中,正是那柄寒意灼灼的玄冰灵剑。
第99章 大祭(三)
“……师尊?”萧清毓望向他的眸中闪过一丝混沌的茫然。
楚浔这一声喊得其实不是时候,虽将受天道影响而陷入业障的萧清毓神志唤醒,但也实则将他从沟通众人神魂的奇妙境界中牵扯而出,如今有了雷声干扰,想要再度进入那等境界便很是困难。
“还说信任为师呢,”楚浔向他靠近几步,与他背靠着背一齐面对周遭重新聚拢而来的人群凌厉的攻势,“你看,真遇上了事,还不是和为师一样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扛。”
“你可是我亲手种出来的小桃花,又是我一手养大的乖徒弟,骨子里,可是与为师自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楚浔语气轻快,手中剑势却丝毫不慢,道道森寒剑光一时间将二人护得密不透风,而萧清毓亦是箫声不断,四散而去的声波将二人周遭攻袭而来的凌厉剑罡尽皆化去。
只不过,他虽也在努力应敌,脑海中却是不由自主地思忖起师尊方才那一席话。
从前他怨师尊的欺瞒和不信任,其实他自己与师尊又有何异……
师尊瞒着他设下大计,而他不也瞒着师尊安排了轮回转世的业无大师?
自己尚且如此,又怎有资格对师尊加以置喙?
“毓儿,你已入妄,”楚浔沉沉地叹了口气,一剑替他挡掉直冲他而来的一记暗器,“业无业无,业障皆无,你留给为师的话,莫非自己已不记得了吗?”
“业无、业无……”萧清毓眉头一皱,忽而眼神一亮,轻声道,“师尊,我知道了。”
“如此甚好。”楚浔言简意赅道。
在他识海深处,明风正在一刻不停地计算萧氏众人的破绽,只是如今楚浔境界稍显不足,这一番计算便十分繁杂困难。
按理他二人不过初成金丹,对上一众仙修当难以匹敌,但二人到底曾得证大道,经验眼力皆极为老道,在修为消耗尚不算多的情况下,也难勉力支持,只是若再拖下去,敌众我寡,便恐有不测。
“师尊,让我再试一次吧。”萧清毓低声祈求道。
眼下的形势十分危急,除却那损人损己的本命神通外,一时间萧清毓也想不出怎样才能彻底扭转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