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山有段云
第21章
水时被众人带到郑家,先先后后认叫了好多人,受到了极热闹的迎接。
郑家一家有四个儿郎,老大老二都已经成了婚,因为家里还算有些余粮与名望,所以娶的都是妇人,膝下都有几双儿女。老四却在县城读书,一时半刻赶不回来。
只是老大身边还有一个郎君跟着,有妾的意思。虽然是在乡下,说法讲究并不多,但能看得出来那郎君依旧不怎么能说得上话,在众叔伯与水时等人在桌上吃饭时,他就在厨房前后伺候,并不上桌。
水时也留意到此,心下叹了口气,果然,人堆里有人堆里的活法,哪里有人,哪里也就有了高低贵贱、贫富亲远。
郑老汉的婆娘留意到水时的目光,心中门清,这孩子也是个哥儿,如今还没与自己家定下,不好叫他寒心。于是紧忙热热乎乎的也招待环哥儿上桌,环哥儿有些踌躇,但依旧谨慎的坐在了桌边,只搭了一个炕角。
水时假装不知,不再多看,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不要唐突了才好。
桌上的饭虽然不如何丰富,但依旧有些兔肉与土豆,且量大,足以众人吃饱。但水时觉得味道一般,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调料。
同时他也想到,如今是在活着都要努力的寒冬腊月,远山村甚至有不少饿死冻死的,热河这边看起来已经很不错了,谁家还会太在意味道呢!能够饱足已经是福气了。
只有一点,农家的热炕水时极喜欢!就是只铺了几层草席,微微有些尘土气。
他忽然想起那处山梁上温暖的狼穴,那里头既清爽,又均匀恒温,鼻尖还会环绕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味道……
水时正愣愣的,门外却有人喊了他一嗓子,他指尖微微一动,冬生又喊道,“水哥儿!你的马回来啦,它不叫我牵,你来看看,莫要丢了!”
原来,小马跟着水时到了郑家,迎接出来的郑大哥就极赞叹这小马的品相,立即要亲自过去套绳子拴马。
可这自在惯了的小家伙如何能干!当下尥蹶子跑了,它那个速度谁也跟不上,水时叫众人不要管,它一会儿便回来了,冬生却怕东西丢了,一直留在外头张望。
水时闻言,立刻应了一声,赶紧裹紧了兽皮下地。旁边的老郑媳妇连忙叮嘱,“水哥儿小心些,仔细冻着!”水时连连摆手,“没事没事。大娘放心。”他可是连冬夜山里的雪窝子都睡过,如今已经锤炼的很皮实了。
他掀开了布帘子又推开木门,只见小马与冬生离着挺远,兀自僵持。水时赶紧走到小马身边,伸手托着它的小马脸,引着它踢踢踏踏的到了挡风的马厩中。
“你在这待一会儿,别乱跑。”山下不比山上,未尝没有人偷马。
小马晃了晃脖颈上的小辫子,不走了,低头喝了几口冬生刚倒好的水。水时将马身上的藤篓卸下来,叫冬生搬到屋里,自己则在外头陪了会小黑马,给他紧了紧松散的小辫,摆弄完,小马还甩动甩动,兀自臭美一番。
郑家作为猎户,也有两匹马在马厩中。不比不知道!水时着眼看去,那两匹黄马短粗腿,又矮又瘦,毛发干燥。两只成年马,愣是还没有小黑马高!
看着眼前四肢修长,尚且还没长开的油亮小马,水时感叹,这马和马之间的差距,比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还要明显易看!怪不得郑家老大那样激动。
水时此时却眉头一皱,将小马还是拴紧了,好马极易丢,这小家伙初次见人,万一它要是着了道,或卖或宰,别说他自己心痛,以后如何与马王交代!
马儿一路背着东西下山也有些乏了,看水时仿佛在这一处“冒烟的土疙瘩”里不走了,自己也安心的趴到地上,歇一会儿。
见它老实,水时才又回去。
酒足饭饱,屋里的几个老兄弟,见水时安稳的在热炕上猫着了,也安了心,便要起身告辞。
水时很感激这几位,想了想也跟着下地,在藤筐中挑了几块好皮毛,要送给他们,作为情谊答谢。
大雪封山,猎户们冬季并不好过,但比寻常庄稼人还是要好些,做个陷阱总能猎到些小兔小貂,硝了皮到镇上也是一笔进项。此刻见水时进拿出那么上等的好狐狸豹皮给他们,都极力推却了,心中却很安慰,觉得这样是水哥儿像极昔日的林大哥。
“哥儿,好东西你留着,叔爷们怎么能再盘剥你,送你东西还来不及。”
水时连忙摇头,但他嘴笨,“别,我还有,这几个给你们,我的那个,心意。”
爷们儿几个最后还是摸了摸水时的小脑袋,小声说,“咱们都是猎户,也有得皮毛的法子,孩儿你留着,去镇上卖些钱,体己着用,也省的叔爷们惦记你!”
他们猎户是能得些小猎物,但都不敢进东山,所以也从没得过这样好的皮毛,此刻却都糊弄水时不知行情。
看这些人执意不受,水时也没法子,只得留下皮子,将各种干果都塞给了他们,几人这才受下,并叮嘱郑老汉与冬生好生照看水时。
“哥们儿放心,水哥儿往后也是我家的人,我们怎能不善待。”郑老汉说完又叫冬生表态。
“三儿,说话!”他踢了冬生一脚,可那傻小子憨憨一笑,兀自有些脸红的挠头。
水时好歹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又经过现代文明熏陶,虽然因为残疾,平时不怎么出屋,但心智如何也比原主强的多,他立即来回瞅了瞅,终于品出些味道来,心中暗道不妙!
他独自想了几个来回,边送走众人,边最终下了决定,郑家不能久住……
夜里,水时躺在原先给郑家老四准备的房间中,盖着自己带来的兽皮。郑家怕水时后半夜冷,特意将土炕烧了好些木柴,以至于没睡过热炕的水时,被烤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喉咙间都被烙的干涩,实在没法忍,他只得坐起身来,披着雪白的一大片雪狐皮,倚在窗口旁,静静的看着月色。
圆月又缺了一块,水时想,他与我是否此刻看着同一轮明月?
东山月下,群狼呼嗥,如今狼王已经大好,它带领众狼狩猎,现在踏着月色满载而归,新鲜的羊与鹿都依次被拖上山岗,众狼等了半天,不见符离过来进食,都看向狼王。
狼王舔了舔嘴上的鲜血,蓝汪汪的眼睛四下寻索,而后四脚一跃,飞驰到山梁一侧的最顶端。这里有些高,就看着仿佛离月亮更近一些。
符离仰面躺在地上,旁边蜷缩着同样无精打采的小白狼,这小东西见父亲来了,也不动,它自觉有符离这个依仗,装腔作势的很。
狼王只是在符离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兄长没理它,独自打了个喷嚏,没再上前。但余光看到那只纹丝不动的小崽子,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它治不了眼前这位,还治不了这小崽子!
于是,小白狼连忧郁的权利都没有,被狼王一口叼住后颈皮,浑身僵直的带到了梁下鹿肉前,狼王咬开鹿腹,按着小狼的脑袋,吧唧,一头扎进鹿肝里,闷了满脸血。
狼王觑着逐渐挑食的小崽子,而小崽子挣扎着蹬着毛茸茸的后腿,心中想念那只平日温柔投喂他的“两条腿”。
而独留符离,自己在顶处吹着微风,身上寂寂的洒满了月华。
次日清晨,吹了半宿冷风,又睡了半宿热炕的水时,果然上火了,嗓子也肿,还流了一回鼻血。大哥媳妇赶紧攥干一条巾子,来给水时擦鼻血。
看着宝里宝气,乖巧纤弱的水时,她手上不停,心里也怪感慨,瞧着是一个娇嫩的小哥儿,看这小脸细白的,她们妯娌两个外加一个环郎君,也没有这份娇俏!
大儿媳妇见公爹公婆的架势,心里已经有数,以后这小哥儿是家里独一份的了!不过好在孕痣淡,三儿他们俩以后尚且也得倚靠着她们呢,故而也不眼红,心里倒觉得水时和和气气的好相处。
水时低着头将鼻血擦净,才瓮声瓮气的道谢,“谢谢大嫂。”
大儿媳妇也是爽快人,连说不用,见水时没事了,就叫他去堂屋吃饭,水时与郑家和和气气的吃了简单的早饭,又帮忙收拾了碗筷,这才去喂小黑马。
出门却见小马独立霸占在料槽边,挑挑拣拣的专吃豆粕,它一个未成年的,愣是将那两只黄马威慑到一边去了。水时上前拨弄拨弄它的软耳朵,“这是别人家,你好霸道啊!”
身后郑老汉却跛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一袋豆粕,倒在小黑马的眼前,专门挑爱吃的给它送,“水哥儿,昨儿睡得不好哇,听大儿媳妇说,你火住啦。”
水时摇头,“没事,郑叔,一会儿就好。”两人七七八八说了一会儿话,皆是人家殷勤询问水时舒不舒心。水时也很感激,但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于是末了问了一句。
“叔,我们家以前的房子还在么,我想去看看,祭奠爹娘父母,也想想从前。”
作者有话要说:
第22章
郑老汉一听水哥儿要回家看看,心中点了点头,这孩子不忘本,敬孝。
他放下手中的活,默默进屋找了件自己的厚夹袄披在水时身上,手臂下又夹了一叠子黄纸钱,领着水时,出了大门便往旁边的小坡上走。不一会儿,一所地形颇高、背靠山坡的木栅栏大院出现在水时眼前。
这院子看着比水时一路上见的房屋都要整齐些,也挺宽敞。院子的栅栏围的密实又好,足有一人高,东西两侧是扎起的谷仓,与猎户家中必备的牲畜圈。中间一间齐齐整整的的土屋坐北朝南,屋墙用泥土抹的均匀。
只是没有一般农人家的生活气息,整洁却冷清。门两侧的拱形小木窗都开着,只窗里侧用硬木条密密隔着,既通风,又安全。
水时走近从小窗往里一看,不是空屋子,里边一应家具桌柜都俱全,床对面的土墙上还挂了一把极大的弓。里头也没落灰,像是有人打扫。
郑老汉拿钥匙开门进屋,边走边说,“前儿,我们去你舅舅家,将他当时搬走的好木头桌椅箱柜都一把子抬回来了!那样的人家他们也不配用林兄弟的好东西!尤其是你父亲的大弓,县城中都没有比这更好的,要不是没人能拉开,哼,早叫那两个货色给卖了!”
老汉上前摸了摸大弓,满目感慨,“好在哥儿回来了,这一应器具也没白白抬回来!”
水时摸了摸硬实油亮的大弓,又看着这间水哥儿原本的家,实在是个能住的好地方。与别人家最近也隔着土坡,有个上下远近的差距,极合他心意,自己最不会左邻右舍的打招呼。而且又没有破败,是依旧很新的屋室。
“郑叔,你们是不是常来打扫,我看没多少灰尘。”
正老汉正到外屋找了个盆过来,又拿了火镰,“是啊,挺好的屋子,生你那年新建的,也不过十几年。想着常打扫,才能不败,以待你成人了万一能用上。”
当时孙大脑袋是要地契来着,想卖了了账,但那帮兄弟没同意。左右山村的房子也不值几个钱,兄弟们凑了些给他舅舅,才保住水时如今的落脚点,这些郑老汉都没说。
也许是想起旧人,心中难受,郑老汉话也不多,带着水时在院门前跪下,用火镰打着火,烧祭了一盆子纸钱。
水时见着燃起的火焰,竟心难喃过起来,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与这幅身体开始共鸣共情,仿佛此刻他不是林水时,他就是水哥儿,童年一幕幕情景回现在眼前,双目控制不住的大颗流泪。
待纸钱烧尽,水时却忽然浑身一松,仿佛再也没有的束缚一般,感觉到身体轻盈极了。他心有所感,于是再次跪在地上,朝纸钱灰飞去的方向,又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也跪谢这躯壳之恩。
郑老汉叹了一口气,“孩儿别哭了,以后好好过,也算谢父母之恩。”说罢将火镰与铁盆都收拾好,放回厕屋,锁完门,带着水时下了坡。
水时便往郑家走,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于是只思索如何开口,遂一路寡言,老郑只以为这孩儿见景伤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坡下百来米就是郑家,快到家门口,水时决定先突破主要矛盾点!别到时候屋子里人多,大嫂二嫂老太太的,他可说不过。
“郑叔!”老郑被叫住,“怎啦水哥儿。”水时用刚才哭肿的眼睛看着老汉,“叔,我还是决定自己回坡上住,免得思念父母,且我在山里也自己住惯了,一人都应付的来。”
老汉一听直皱眉,“你一个哥儿,肩不能提,手不能挑,弱气的紧!饭食烧屋子都是难事,这我怎么放心!且入夜再遇到盗贼,怎么好!”
但水时执意要回去住,他也是拦不住,毕竟还不是一家人,且相处日子也短,总不能明说他们家的意思。水时又转了转眼睛,“况且又不远,我有个事,站坡上喊几声都使得!郑叔不还是得帮我去!”
老郑一听也有理,大不了叫冬生多上坡看看,勤帮着就是了,这才答应。
但当晚依旧是没法立刻搬的,得先去将坡上屋子的炕烧热了,烤一烤屋子的潮气与凉气才行,水时本要自己去,结果大哥与冬生二话不说,抱了木柴就走了。
水时心中过意不去,自己这就是又增加了这家人的活计了,可也没办法,只留以后慢慢答谢。
在搬家之前,郑家好一阵折腾,往坡上送了很多日常生活的物什,柴米油盐,外加铺盖油灯,就连白菜土豆,也运了好些放在坡上院里头两米深的地窖中,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却解了水时的燃眉之急。
水时推辞不过,便也随他们,只是在走之前,将藤筐打开,取了好几棵大火芝,死活都要送给郑家。
郑老汉本来连忙推却,他照顾水时,一是为故友恩情,二也是存了以后一家人的心思,并不图什么回报。况且,一家人谁也没见过这样又大又厚实的极品灵芝!这得值多少钱!
大嫂子眼睛瞪溜圆,“这,哥儿!你这从哪得的!可不得了。”
水时想了想,也瞒不住,还是照实说,“东山中密林处采的。”
一家人本想着知道个地方,他们也好去碰碰运气。但一听“东山”两个字,都静了,谁也不敢吱声。
那是先祖就定下的禁地与险地,对东山的恐惧流淌在热河村民的血液里。这回无奈,几个兄弟是豁了命去找的水时,他们几个好把式万般小心,依旧差点丧生于熊狼。回来之后更是再也不敢提东山。
况且先例在前,远山村要拿水时祭狼,也是因为起了寻宝的心,进了东山,结果那批人死的死,疯的疯。连村民也遭灾,谁也不敢养牲畜了,必被无声无息的咬死。
于是这家人没人再细问灵芝的来处,也都咬死了不说出去。宝不露与人,既省得枉添他人寻宝搭上性命,又能保东山下的乡村安宁。
最后郑老汉实在觉得不稳妥,才收了灵芝。水哥儿自己住就够风险,外加这些宝物,非长久之计。水时不知道这东西这么值钱,所以也没多想,见郑叔收了,还挺高兴。
他自己还留了一棵最大的呐!等睡热炕上火的话,好熬水喝!
于是牵小黑马上坡之前,还在那教人家怎么吃灵芝呢,“婶子,把那东西熬成水喝了,或磨成粉做糕,护肝解毒,还不爱生病!”
郑婶子闻言呛了一口,面色僵硬的答应了。心中却想,东山上的神物,还吃?不砍块板供上,她都觉得折寿……
无论怎么说,水时终于搬了新居,傍晚独自坐在热乎的火炕上,舒了口气,享受着安静与自由。
但想了想,又滚起身,将狼毛中裹着的漂亮雏蛋都翻出来,对着灯光一个个看,仿佛也没什么异样,便都好好堆在炕头,不知道以后能不能孵出来!就在他盖蛋的时候,门外响起“铛铛铛”的敲击声,还颇具节奏。
水时谨慎的打开木门的探看孔往外瞧,就看一只马嘴,堵住了木孔!
小黑马自从没人后,围着一人高的院墙栅栏转悠了两圈,抬着长腿跃出去,又跃进来,都玩腻了,看水时还不开门请它进去!便拉着一只马脸,边用前蹄踢门,边往屋里看。
水时有些哭笑不得,这家伙是不是不知道自己是个马!外头草料都有,但非要和水时睡屋里。无奈,水时一心软,还是开了门。小黑马甩着辫子,四条腿迈着矜持的步子,趴在了炕下的地上。
水时见这一幕,甚是觉得,仿佛东山上的动物都极骄矜高贵似的,那个破狼崽子如此,胖松鼠如此,眼下乳臭未干的小黑马,也一副天老大、它老二的样子!
弄得他自己像个长工,天天伺候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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