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川永眠
江泫:“……”
他咽下一口杂粮饼,冷冰冰的视线将厉天陵上下扫了个遍。厉天陵瑟缩了一下,低头打开纸包啃了一口。
见他动口,江泫这才寻了只凳子坐下,道:“吃完了就过来。”
厉天陵磨磨蹭蹭地啃饼,看起来十分不习惯吃这些。江泫一向知道这种有些规模的氏族里头吃一顿早膳有多铺张,司常府中的饮食便是无可代替的好例子。
最初上山的那段时间,日子过得可谓是十分拮据。
好在他从小惜命,深知病重的时候连吃一口东西都困难,更在意自己的病症,对于生活质量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具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随遇而安,很快就习惯了离府之后的生活。
他离开司常府两年多了,因为对司常府的生活没有什么眷恋,闲暇时想起来的更多是父母和叔叔。此时看厉天陵的反应,倒勾起了他一些尘封的回忆。
等江泫想完,厉天陵差不多也吃完了,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
江泫看了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两瓶丹药,放到厉天陵面前。
在这孩子睡觉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出去了一趟,和重月报备了接下来的行踪,顺手从药王谷弟子那儿取了两瓶治扭伤擦伤的丹药,一瓶外敷、一瓶内服。路上走到一半,想起厉天陵醒了没饭吃,又去早市买了两张杂粮饼。
味道算不上上乘,用来饱腹却也足够了。
岂料厉天陵看了一眼桌上的丹药瓶,竟然下了凳子,单脚蹦去一个立柜前头,拉开抽屉,从一堆银花花中取出几大锭银元宝放到桌上,道:“药钱。”
江泫道:“不用钱。”
厉天陵的神色有些茫然。
“怎么会……”他怀疑道,“你不是很缺钱吗?”
江泫深深吸进一口气,平复心情。
他以为自己就算是很不会说话的了,没想到这儿还有个更不会说话的。
平复好以后,他语气平淡道:“缺是缺,但也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银钱就摆在这个抽屉里,不怕有人来偷?”
闻言,厉天陵将视线移开,眉目中闪过一道刻薄的冷色、其下掩藏着难以窥见的自卑。
“灾星的潜沾了厄运,是噩财。不会有人来偷的。”
刚刚说完,他仿佛又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歧义,转头看向江泫,慌忙解释道:“不,我不是想让你沾上厄运什么的……”
却见江泫瞥了桌上银钱一眼,道:“太贵了,不收。这两瓶药只值一百多文。”
厉天陵道:“那就……那就当作是救我性命的谢礼。”
救他是举手之劳,江泫原就没打算要谢礼。可看对方有点不依不饶的意思,只好收下,盘算着什么时候再给他悄悄放回去。
趁着厉天陵学着自己给自己的脸上药的时间,江泫道:“昨天晚上我将府里草草探查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正好你醒了,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厉天陵磕巴了一下:“什、什么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同江泫说话的时候,他总觉得莫名紧张局促,此时听到江泫要问问题,心中的弦立刻就绷紧了。
江泫道:“很简单。”
昨晚他连夜探查一番,并没有在府中发现什么异状。府中彻夜燃烧的灯似乎确实有驱邪的作用,整个城主府干净得简直不能更干净了,一片多余的鬼魂都找不出来。而在今日简单的问答过后,他明白了现在城主府中的现状、以及厉天陵称自己为灾星的原因。
简而言之,他命中确实有灾厄相。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靠近他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倒霉,轻则失财、重则丧命,然而他本人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克死母亲,也险些让父亲丧命。母亲死后,父亲扶正侧室,正是那位企图致他于死地的主母。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厉天陵就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出去。父亲不忍心看他如此,请来远近闻名的相士为他画了一张符,每日三餐时,他可以带着这张符纸出去,短暂地看一看自己的亲人。然而就算带了符纸,也只是独自一人坐在远远的角落里头,没人敢靠近他。
主母因为他的体质遭过殃,异常厌恨他。她的贴身婢女时常撺掇下人嚼舌根,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推到他头上,骂他灾星祸害、咒他去死。从小咒到大,厉天陵慢慢也就信了自己真是个灾星。
原本江泫没觉得厉天陵有能力引动疫病这样的天灾,然而在府中走过一圈之后,发现唯一有异常的地方,只有可能在厉天陵身上。
他思索一番,倏地探出一只手,隔着衣物抓住了厉天陵的小臂。
冒着风险探出灵识在他体内走了一圈,江泫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之处。说到底他不是相士,不会看命,现在姑且只能相信他这天生灾厄命的说法。然而若是天生灾厄命,江泫在他身边走了这么久,也没见倒了什么霉。因此,他心中始终留有一分怀疑。
被他擒住手臂,厉天陵丝毫不挣扎。江泫直视着他,道:“我实在不是很信这些。我在你身边待了这么久,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厉天陵默默地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江泫继续道:“你恨谁?”
话
题跳转得太快,厉天陵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半天才思考出个结果来,道:“谁都不恨。”
“你不恨你主母?”
“不恨。”厉天陵轻声道,“她人其实很好。小时候她来看过我,给我带吃的,走的时候在门外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流产了。从那以后……从那以后就……”
“非要说的话,我比较恨自己。旁人都巴不得我去死,我还是很想活命。但是只要我活着,周围的人就会有麻烦。”
江泫道:“想活命,有什么不对?如你所说,你没想害过任何人,他们霉运缠身并非你的本愿。若你心怀怨恨,恨不得天下人都去死,有这种……我不太信的体质加持,天道因此降下灾疫,倒有几分微末的可能性。既然你谁都不恨,问题便绝不在你身上。”
厉天陵神色怔然。一位从前素未谋面的人肯救他的命,将他送回府中,还愿意对他说这样一番话,不为此动容肯定是假的。
然而这么多年的观念根深蒂固,非一时可改。他总觉得继续让江泫在他身边呆下去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想出言提醒,但江泫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自己不信这些,他便也不好再提。踌躇片刻,正不知道要说什么,便见江泫提着剑从桌前站起。
厉天陵道:“你、你要去哪儿?”
江泫道:“略有了些眉目。你平日出去带在身上的符纸在哪?借我一观。”
他于是从凳子上下来,将符纸取来递出去。江泫抬手接了,飞速地上下一扫,嘱咐厉天陵好好呆在屋子里头,便独自一人出去了。
那符纸有些端倪。他这便打算回山看看,似乎在哪本古籍之中读到过相似的走笔,马不停蹄回了三灵观,独自翻找了足足半日,终于找到了那符纸上头所绘符文的端倪。
那是用来短暂抵御阵法的符文。除了封灵阵、还有从上古时流传至今的古老阵法,其余常见的阵法几乎都能抵御一二。有灵力的人将其带在身上,每使用一次会消耗大量灵力;而没有灵力的人想要使用,就必须用别的东西去交换。
怪不得待在厉天陵房间里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不适……有人在他的房间底下画了一个阵法!
究竟是谁让城主将他关在住处的?画下的又是什么阵?意欲何为?
眼见事件终于露出希望的苗头,江泫将书放好,又头也不回地往山下去。一路连奔带瞬行术进了城主府,等到推开厉天陵房间的门时,一路微微沸腾的血液一下冷却了。
房间里没有人。厉天陵不见了。
第142章 三灵飞光10
正是因为有人要杀他, 江泫才让他好好待在房间里头不要乱跑。虽是白天不好筹谋下手,但保不齐会出什么岔子,这会儿打开门见人已经不见了, 江泫的脑海中一下冒出许多不好的可能性。
他将门关上,先是在府中找了一圈。相较于城池的规模, 这座城主府邸显得有些过于奢华了。
前夜在府外观察的时候就发现府邸异常之大, 府中点着的长明灯几乎能映亮三分之一的城池。回三灵观之前简要探查一番,仅仅是探查就花去了他数个时辰。
府中装潢极奢极雅, 若要论奢靡程度,简直就是一个缩略版的司常府。单论厉天陵住的那座院子, 便不是寻常世家子弟能住得起的, 而奇怪的是这座城池并不富庶, 甚至因为地处三行原北偏僻处, 还有些贫瘠。
在这样的一座城池里,是如何建起这么一座奢靡至极的城主府的?
疑问先按在心里,江泫继续找人。避开仆从、路过正厅的时候,听见里头碗碟敲击的一声响, 便停下来,透过窄窗的缝隙向里窥探。
果然看见一张摆满珍馐的矮桌,一人跪坐于桌前,正埋头苦吃。看背影, 正是从房间里失踪的厉天陵!
认出他的瞬间, 江泫先是松了口气,又感觉心中不大平静,将拳头握了松、松了握, 心想:他满府到处找人,正主居然没事人一样坐在正厅吃饭。
过一会儿, 他又回过头看了看厉天陵吃饭的动作,发现他是真饿了。他的矮桌摆在正厅的角落里,正好在江泫藏身的窄窗对面,透过这个绝佳的视角,他还能看见正厅的另一角,坐着一位中年人。
高高瘦瘦,长相严肃冷刻,简直就是一个成人版的厉天陵。虽然坐得离厉天陵很远,看向儿子的时候却是微微笑着的,双眼弯起,眼角延申出数道岁月的褶皱。
这原本是一个父亲慈和的微笑,落到江泫眼里,却透着说不清的古怪。
他总觉得,坐在里头的父亲并非是在看他的儿子,而是在透过儿子看别的什么东西。单这样一看,虽然有些奇怪,但父子两人的感情似乎不错。
在正厅外待了一会儿,另一边的走廊处传来仆人的脚步声。江泫顿步撤走,重新回到了厉天陵的院子,稍作等待。整个城主府里,厉天陵的院子算得上是最清净的地方了,一般没什么人敢来,江泫便站在门边等。
约莫一刻钟后,那边的回廊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石子掷击墙壁的声响。
江泫动作微微一顿,立刻迈出几步,绕到了转角后头将身形掩好,默不作声地观察情况。
石子落地之后不久,那边走廊底下迈出几道人影。
最前头的是厉天陵,不知何时换了一件合身的锦衣,长发好好束了,唇角紧抿,神情冷淡,一言不发地向前走。脚腕一定很疼,走起路来一跛一跛。他身后跟着两位家仆,躬身走在他身后足足三四步的距离之外,似乎十分不愿意跟着他走。但碍于他的身份,依旧低眉顺眼。
其中一人面露难色,道:“少爷,您刚刚拿的什么东西?把纸窗都打坏了。”
厉天陵不咸不淡道:“与你何干?”
另一人嘀嘀咕咕道:“还请少爷手下留情。厉管事见了破掉的纸窗,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厉天陵停下脚步,语中颇有些似笑非笑的倨傲,道:“破了这么一扇纸窗,我家就要倒了吗?府里的纸窗,我砸不得吗?”
两位仆人没想到他突然停下脚步,走得距离他近了些。随后立刻神色大变,仿佛沾上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似的,哆哆嗦嗦地倒退好几步,唯恐有霉运沾到自己身上。方才心惊胆战完,又察觉对方三言两语扣过来一顶帽子,心中又惊又怒,却是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道:“哪里……哪里。不是这样的。”
“不是?”厉天陵冷声道,“不想跟就回去。”
得了此言,那两位仆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走了。江泫藏在角落后头,看完了全程,心中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受到如此多的嫌弃,纵使父亲待他不错,厉天陵在家时的状态也会偏向谨小慎微、忍气吞声一些,没想到完全相反。那边回廊的位置有些特殊,想必在走过来之前,厉天陵就已经看见他了,特意弄出点动静提醒他。至于砸破纸窗,从他后来的反应能看出来,一定是故意的。
身后跟了两个自己不喜欢的仆从,正巧要将他们赶走,便随手使坏。说话也是,言辞尖锐,居高临下,若此前没见过他,乍一听一定觉得此子张扬跋扈,被惯坏了心性无可救药。
可等到人真的走了,转过身以后,江泫又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点失落。
被人嫌弃这种事情,就算持续再久也根本不可能习惯得了。
这些情绪并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多久,很快他便收整好心情,朝着江泫藏身的转角走来。走得越近,越磨磨蹭蹭,道:“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对不起。”
江泫抱着剑靠在墙边,瞥了他一眼,道:“为什么道歉?”
厉天陵浑然没有方才那股倨傲劲儿了,垂着头犹犹豫豫道:“……我不是故意被发现的。我想去厨房拿点吃的,没想到里头有人。”
江泫心道:厨房若是没人,这么一大家子中午吃什么?
然而他按捺下了,转而心平气和地问道:“你方才去那边用午膳了?”
厉天陵道:“是。父亲以为我起晚了,又叫厨房做了一份。吃完以后,让人将我送回来。”
听闻此言,江泫在手臂上轻敲的指尖顿住了。
“你父亲似乎对你很好。”
提起父亲,厉天陵的双眼亮了亮。
“父亲对我很好!他从来不嫌弃我,我想要什么他都给我买……”他高高兴兴地掰数了好几样,末了接道:“真的很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江泫对于他的话不置可否。方才看见的那个笑容是在古怪,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再者,他来这座城也算得上频繁了,从没听过城主府招方士修士来解决厉天陵身上的问题,不解决、反而心安理得地看着儿子年复一年被囚在住处不能出去,好不好还有待商榷。
他淡声道:“那主母对你心怀怨怼,为何不去向他说?”
厉天陵愣了一下,声音稍微低了一些,道:“她讨厌我是正常的。她要讨厌,就让她讨厌吧。但像刚刚那种,无缘无故要欺负我的,我就半夜跑到他们床边去。他们一看到我就吓破胆,又不敢出手打我,第二天自己就老实了,犯不着跟父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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