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指月
“埃德温,到教廷的藏书室去找一本夹着召唤符咒的书。”
*
神明感受到手掌下另一个人类的触感骤然间消失,浅灰色眼睛的男孩就像是从来不曾造访过这里一样,消失的干干净净。
他回到了他应该在的时间,塔尔这样想着,心脏却因为心疼而灼痛着。他在年幼的埃德温面前充当一个大人,一个保护者,一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神明。
但是他看着床上摊开的一本被翻看了一半的笔记,却意识到自己也一直非常难过。
“埃德温……”
塔尔咬住嘴唇,他在明亮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就像是在想些什么,直到房门终于被敲响。神明眨了眨眼睛,没有一点犹豫,便冲过去打开了门。
就好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奇迹。
浅灰色眼睛的埃德温站在他面前,屋子里明亮的灯光映照着他的瞳孔,他的大衣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身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变,锋利如刀刃,直到看见塔尔时才温和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歉意的微笑,
“久等了,塔尔。”
甚至没有等到这句话的话音落下,眼前的恶魔就凑过来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了眼前的人类,埃德温怔愣了一下,感受到温暖的吐气融化了衣襟上的雪花。他没有挣扎,任由恶魔的体温一点点将室外冰冷的寒意夺走,心怀感激。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等到拥抱结束,埃德温没等塔尔说出话来,就又迅速地接上了一个亲吻。主教主动起来非常动人。吻是甜味的,比最好的蜜糖还要甜。
“对,”恶魔眨了眨眼睛,感受到眼眶酸胀地发涩,在结束亲吻后,他舔了舔嘴唇,对埃德温勾起嘴角,近乎喟叹般地重复道:
“……太好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时间。”
第79章 番外(3)
B
黄铜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转着, 塔尔干脆摘下了披风的帽子,露出那对漂亮的瞳孔。已经没什么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恶魔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埃德温说,
“他们都在看这里。”
浅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轻不重地抬起眼睛, 他丝毫不掩盖身上危险的气质, 黑色的外袍仍旧一丝不苟地扣好, 连血也没有溅到他的衣摆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雾气,与那些暗中悄悄窥探的视线相触。客人们悚然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仿佛怕被这片灰色割伤。
“双桅船”恢复正常的速度简直比舵手操纵真正的船只转动方向还要快, 尸体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个中立人物, 在混乱的地带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后当然有让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势力。惊魂未定的客人从歪倒的桌下爬出来,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伤口飞速愈合,很快, “双桅船”就恢复了一开始的营业状态。
除了——塔尔有点不安地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他还是不太习惯成为视觉的中心。埃德温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恶魔提起这件事,才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了这一困扰。
事情简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头,不敢朝这里投来一点目光。酒馆的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来, 就像是独立的岛屿。
“呃……谢谢?”
塔尔用右手大拇指让酒杯在手掌中毫无意义地转了一下,犹豫着问,“我的意思是,现在教廷和深渊魔王都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们难道不应该迅速离开吗?”
埃德温有点诧异地抬起眼睛。
“还是说你觉得留在这里也很安全,”恶魔补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说‘我们’。”
“什么?噢——”塔尔又转了一下酒杯,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么,我们两个肯定绑在一起了,对于那些人来说没区别的。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没错,你是我这一边的,这个事实我总得承认吧。”
恶魔柔软的黑色长发不被约束地散落下来,侧过头看他,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假,随时准备逃离,而是很谨慎地流露出了一点信任。
埃德温觉得手指微微发痒,他有点想要摸一摸塔尔的头发,用最贵重的宝石为他束起绸缎般的一束鸦黑。不过他还是在他年轻的神明面前暂时压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埃德温勾起嘴角笑了。他浅灰色的瞳孔就连酒馆中明亮的灯光也无法照亮,但笑起来时对于塔尔来说竟然像是在闪闪发光。一瞬间,塔尔甚至替其他人觉得遗憾,那些迫于埃德温威势而完全不敢直视他们两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们看不到眼前人这样温和纵容的笑意。
“都听你的,”
几个时辰之前只是“危险的陌生人”的同伴这样说,“塔尔,那么你想要去哪里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里都陪你去。”
恶魔有点不适应地避开他的眼神,塔尔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古怪的人。埃德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像是童话故事里予取予求的神灯精灵,去任何地方,面对任何敌人,这听起来是如此轻飘飘的许诺,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尔无可救药地发现他开始相信埃德温。
最可怕的是,当对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时骤然柔和下来,像是潮湿的雾气那样重重叠叠地将自己覆盖住时,塔尔意识到自己避开眼神,脸上开始发烫。
太糟糕了。
等到回过神来时,塔尔发现他已经和埃德温走在了酒馆的外面。
绕过了一大堆尸体,或许他们还没有死去,不过没人在乎这一点。这些被埃德温摧毁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浅浅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还是只看着自己。
“我们这是去哪里?”
塔尔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现在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好主意,跟着一个无论如何都才认识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里的地方。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他们中间。但埃德温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气质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个安静的地方,”
埃德温止住脚步,面前是一座简洁低调的建筑物,门前有守卫巡视。塔尔一瞬间就认出了这里,非人类雇佣兵工会直属的安全屋。他们一向以有了钱什么都好办为宗旨,汇聚了一群实力强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严丝合缝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条例。在大部分情况下,这就够用了。对于塔尔这种来说,也勉强可以躲一阵。
这里简直是所有被通缉者梦寐以求的天堂,问题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走进安全屋的财富。
显然,埃德温不属于大部分人。
塔尔看着埃德温手上的宝石,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华晃晕了。从他逃亡以后,他就没有见到过这么多价格无法估量的珍宝。
前台的矮人兴奋地吹起胡须,他用最快的速度帮埃德温办好了入住手续,还想与他攀谈几句,却被对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么这么有钱?塔尔跟着浅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里走,同时思考着假如从他手上搞到一块宝石,足够他逃亡路上多长一段时间的花销。
最开始他认为埃德温同时冒犯了黑白双方,一定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同谋者,现在他又不那么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实力和如此强大的财力,这个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尔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入住手续?
“怎么了?”
埃德温一直在刻意放慢脚步等待想事情的塔尔,他侧过头看了看恶魔的表情,有点困惑地朝他投来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当然,包括他刚刚只要了一个房间。
他不会为了几块宝石就把自己卖了吧?
这个可怕的念头仅仅出现了一瞬间,随即,连塔尔也不清楚为何,他下意识为埃德温在内心中声辩:他应该不会是那样的人,何况他刚才帮助自己从圣骑士和魔王下属手里逃脱了,他很听自己的话,他……
他明明是个陌生人,塔尔,可怕的是你已经开始信任他了。
内心中另外一个冷酷的声音这样说,你知道门后面等待你的是什么吗,丧失警惕在任何一个场合都是糟糕透顶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断人的羽翼将他视为己物的办法。
埃德温对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这不是连你也看的出来吗?
他这样的人,要得到一个低阶恶魔有无数的办法,为什么偏偏要对你特别。
恶魔的红色眼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略略黯淡下去,他沉默地用余光扫了一眼身后,正如他预料的那样,他的愚蠢或许已经把他送上了一个无法回头的境地。在这个狭窄逼仄的空间中,他怎么也逃离不掉命运写好的结局。
安静的地方,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啊,”埃德温了然般这样叹道,他一步步走过来,浅灰色的眼睛在若有若无的灯光下闪现出奇异的压迫感,就像是一只毒蛇在靠近他的猎物。
他似乎完全放弃了伪装,此时此刻,他身上危险和压抑的气质格外明显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是摆脱了温和无害的假面。
塔尔一步步向后退,直到背部靠在某扇房门上。
“你误会了,塔尔,”
这种时候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对方的眼神毫无掩饰地落在他身上,浅灰色的眼眸几乎被无法忽视的爱意和占有欲填满。
他到底是怎么被这样的人给盯上的?塔尔觉得被视线注视的皮肤都开始发烫,他无法忍耐地闭上了眼睛,随后又很快睁开。
无处可逃了,恶魔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声音甜的像是蜜糖:
“喜欢。”
这次换埃德温愣了一下,年轻的恶魔勾起嘴角,他鸦羽般的长发压在墙上,像是泼墨的画作,纤长如蝶翅的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红色的眼眸犹如最引人沉醉的酒酿。他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小又乖巧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对眼前一步步走近的人说,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也喜欢你。”
他完全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恶魔。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后一个机会,塔尔在埃德温怔愣的那一瞬间就踮起脚尖,打算像矫捷的小兽那样弹跳出去。这明显非常有效,因为埃德温确实地因为他忽如其来的表白停止了一切动作,塔尔用双手撑住了背后依靠的房门,只需要一个借力——
糟糕。
房门就在他向后触碰的那一瞬间向后滑开,塔尔的动作比思绪还快,但依旧来不及,他的重心向后倒去,跌进了房间。
眼前的世界忽然倾斜了角度,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塔尔苦中作乐地想,在这种场合摔得很狼狈看起来一定不合时宜。
但他没有像是自己所预料的那样重重地跌到坚硬的地板上。
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一双浅灰色的眼眸,埃德温简直不需要反应时间,先一步拉住了他,伸手扶住他的腰。埃德温的手有一点凉,这是塔尔感受着温度透过薄薄的衣物传达到他肌肤的第一感受,他被很妥当地接住了,但糟糕的是,他们的距离现在前所未有地靠近,近到塔尔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埃德温有点起伏的呼吸声。
再靠近一点,或许就要亲上去了。
塔尔闭了一下眼睛,横着心推开埃德温。
奇怪的是对方根本就没有反抗,他很轻易地从怀抱中挣扎出来,挺直了脊背站在对方的面前。恶魔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眼前的房门咔哒一声紧密地闭合了,外面世界的缝隙缩小成了微不可见的一条丝线。
“这是我们的房间,”
埃德温居然在这种情景下开始解释,“安全屋的机制比较特殊,连前台也不知道顾客的房号,只要站在没人的房间前使用感应钥匙,随便挑哪一间,房间就会自动为来客打开。”
恶魔告诉自己至少他弄清楚了安全屋的营业原理,同时又觉得知道这个规则一点用也没有,毕竟是这条规则把自己坑进了这里,而自己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会有足够的钱再住进来——假如他还有可以预见的未来这回事。
这个房间也糟糕极了。
房间宽敞又明亮,到处摆放着精致又昂贵的陈设,所有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只有一张柔软的大床,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一样。
“你想要的是我吗?”塔尔打断他。
埃德温再次愣了一下,随即低声笑起来,“您是这样想的吗,或许……”
既然逃跑已经毫无作用,那就准备好面对他。塔尔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浑身僵硬如一块石头,埃德温使用了敬语,不过恶魔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对方一步步逼近,到底为什么会被这种看起来就麻烦又危险的人盯上,塔尔有点绝望地想,而且自己怎么像是失了智一样对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戒心,直到被带到房间里才发现。
埃德温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主教垂下眸子,掩盖住浅灰色眼瞳中温和的笑意和他性格中偶尔出现的狡猾的一面。
年轻的恶魔简直滑不溜手,像是油光水滑的狐狸一次次从猎人的手中挣脱。这样的塔尔太可爱也太真实了。埃德温放任了恶魔对他的误会,不过,误会当然应该局限在一个无害的范畴之内——
“请不要担心,您是我的神明,”
塔尔的眼眸微微收缩,他震惊地看着眼前强大而气质冷淡的男人弯曲膝盖,半跪在他的面前,声音低沉又温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让您受惊是我的失职,在未来,我是您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请不必再怀疑我的忠诚,我不会做任何违背您意愿的事情。”
*
塔尔用了半个时辰才从埃德温的口中问出了大概的情况,虽然如此,他陷在高级客房柔软的沙发里,还是觉得面前有一大片谜团。
神明和信徒,这对他来说是遥远甚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他仅仅是一个低阶恶魔,在历史记载中没有任何一个神明有着这样的出身。大概也没有任何一个神明过的这么狼狈,时不时被两方势力追杀,时刻准备好逃跑。
塔尔想,他是个什么神明呢,总不能是流浪者之神吧?这个想法让他弯起嘴角。